文 --韦广寿
早上起来,睡眼惺忪地拉开窗帘,阴霾的天幕下是鱗次栉比的城市,从前可以望得到临桂的远山,后来渐渐被不断生长的楼房挡住视线,现在最远能看得到的,就只有三里店转盘边上的玻璃幕墙了。好在这中间隔着一片老街区和一所小学,都是低矮的房子,外加一个比足球场大不了多少的将军塘,让目光不至于马上碰壁,可以有些许回旋的余地。凭栏望去,今天的南院异常寂静,水泥路边横七竖八地停满了小汽车,因为是星期天,还是安安静静的,路上也没什么行人。墙边一排苍青沉郁的桂花树林间,有一棵亮绿色的玉兰树,长得极旺盛,树梢已触及五楼的阳台了,可惜今夏被风雨摧折了一半,现在只剩半颗树,枝桠横陈的骨架赫然在目。我呆呆傻傻地倚在阳台边上,正在纠结到底是回笼睡觉还是洗漱工作,昏昏沉沉间,忽然看到墙上有一抹淡淡的嫣红,连着墙边的玉兰树梢也变成鹅绿了,泛着极浅极淡的的橙黄。万能的造物主,在这个阴沉沉的早上,穿过这么厚重的云层缝隙,把这一米阳光送来,神迹啊!决计马上漱口洗脸弄早餐工作,一天之计在于晨!
吃完早餐,打完这这些文字以后,下雨了。那墙上的一抹暖色,也退尽了,依然只是原本的水泥青灰。沉思中关于朝阳的画面蒙太奇似的一幕一幕浮现……
金黄色的,是儿时的阳光。
儿时生活的小山村,完全没有“坐北朝南,一鉴方塘”那样的风水。座落山窝,开门见山,背靠莽莽的丘陵,山坡连着山坡,面对一排大山,山峰叠着山峰。那是真正的南方喀斯特峰丛,最高峰叫铜马山,我的人生,大概就是因为开门见这铜马山,而充满了艰难险阻。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特别害怕黑夜,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照明还用煤油灯,房子大而空,四面透风,夜黑如漆,灯光如豆,我最发怵的事情就是晚上从火塘边拿着煤油灯穿过堂屋到阁楼上睡觉,因为灯罩玻璃没有了,只好用手掌挡风,但手指不能并拢,那样就完全看不到路了。走着走着,看到自己手掌的黑影放大了投在墙上,常常把自己给吓着。最糟糕的是冷不丁一阵夜风吹来,灯灭了,后背一阵发凉,整个人仿佛就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抖抖索索地摸出火柴划着,把灯重新点亮,才缓过神来。我后来读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深深体会到光明的美好。
上床睡觉了,闭上眼睛,却难以入睡,黑暗中仿佛有许多无以名状的“暗物质”压迫过来。就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那一日三餐都喝稀饭的好处,就是下半夜常常被尿憋醒,实在忍不住了要起来上厕所,先得下楼,穿过堂屋,打开大门,下楼梯,沿着墙脚走到屋后,再穿过黑魆魆的黄皮果树下,才到菜园边上不管白天黑夜永远都阴冷肮脏的茅厕,每一个节点的后面都埋伏着黑暗的未知,这于我是多么遥远而恐怖的路程啊!好不容易熬到鸡叫,才可以慢慢逃离黑暗。
毛主席的诗句里,我觉得最好的一句是“一唱雄鸡天下白。”徐悲鸿有一幅画鸡的作品《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背景是苍茫夜雨中的竹丛,斜立的磐石上一只雄鸡引亢高鸣,我看了以后深为感动,不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难以理解鸡叫的含义~~破晓了!此起彼伏的鸡叫声过后,窗棂外的天空变成青灰,然后是紫灰色,慢慢地泛出鱼肚白,一切寄生于黑暗的未知物,想象中的妖精树怪,因为那一缕明亮晨光的照彻,各各退避消弭。
這时候起床,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我爷爷早就起来了,盘腿坐在圈椅上,一手拿着本线装书,一手拿着一副放大镜,借着晨光有滋有味地看着,读到兴会处,还会摇头晃脑地念出声来:“荏苒韶光秋复初……”他会慈祥地抬起头来跟我说:“你看,荏苒,缓慢的意思,这词用得多好!”
爷爷是个破落地主,六七十年代,所有的地主都是破落地主!家徒四壁,比贫下中农还要贫,真正的无产阶级。但他有一点私财,就是那几百本线装书。刻板印刷的细长开本,正文是大号字,间隔的注释是小号字,上下都留着宽阔的页头和页脚,爷爷往往在上面写满了批注和心得。铜马山下好荒凉,方圆十里多文盲,识字的十无一二,加上那年头都说读书无用,我因此“性顽劣,少不好学。”偷鸡摸狗,捞鱼摸虾实在是比读书要来精神。奇怪的是,唯独喜欢听爷爷讲线装书里的故事,神仙鬼怪,三国聊斋,唐宋八家,中医命理,应有尽有仿佛是个百宝箱。我对爷爷的崇拜,大概也是因为这神奇的百宝箱,觉得爷爷行事做派总是很有范儿,特别沉稳淡定。记得有一次要开批斗大会,生产队政工员逼他写坦白书,揭挖自己反动思想,爷爷不慌不忙地拿来砚台墨条,慢慢地磨好墨,再把白纸摊在小板凳上,蹲地上狼毫小楷有板有眼地写好,恭恭敬敬的落上日期,日期前面还特别加上“公元”两字,写完了端详一遍,才气定神闲地交上去。爷爷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这种从容,我怀疑奥秘全在这发黄的线装书里。
太阳升高了,它明亮的光芒照在铜马山的山壁上,也把屋前屋后的一切什物沐浴一遍,黄泥墙被斜照染成金黄色,篱笆上的藤萝在逆光下闪着银光,庭草的露珠晶莹剔透放出幻彩,半夜里黑魆魆的黄皮果树也变成温和的橄榄绿……借着这晨光,看到线装书里的炫色隐约浮现,我明白,吃饭睡觉之外,还要“知道”!我上学前就朦胧地知道,铜马山外还有山……
玫瑰紫色的,是离别的阳光。
初中毕业以后,我考进数百里之外的一所师范学校。四年后,毕业留校任教,拿了粮票捧上铁饭碗,算是离开了铜马山。但“知道”让我不再满足于解决温饱衣食无忧的生活,我要站在更高的地方去望一望。于是拿起从未看过的高中课本,夜以继日地学习、复习。两年后,参加高考如愿考入艺术学院美术系,开始了我正规的从艺历程。离开单位是一个寂静的早晨,因为要赶往省城的早班汽车,天没亮就起来,其实行李早就整理好了,该收拾的收拾好,该送人的昨天已送给同事,环视曾经住过两年的房子,空落落的突然生出一丝不舍来。我知道,离开,永难再回!送行的同事把木箱和被褥用自行车驮着骑往车站,我背着一个小包袱随后慢慢地走。校园里无数次走过的小路,操场边上的乒乓球桌,办公楼二楼带阳台的教研室,楼前有座假山的水池,没有门框只有两个灯柱的校门,空旷的文化街,除了偶有早起备餐的米粉店,一律都是静悄悄的。
静悄悄的还有路边的稻田,坡上的玉米地,当汽车驶出县城,看到前方的天空突然泛出一片紫红色,丛林,村寨,稻田,玉米地,融在早晨的薄雾中,在逆光下全是紫莹莹的剪影。回首县城最高峰公鸡山,峰顶的电视发射塔已被朝阳染成一片瑰丽的紫红……“朝发韧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溆浦。”不认命,不屈服,是四年的学问熏陶,重塑了意志和灵魂,重新出发,向着这紫红色的曦微,走向新的程途……
宝蓝色的,是高原的阳光。
当进入中年,走遍五湖四海,尝遍辛酸苦辣,觉得什么都不过如此,并且开始有些意兴阑珊的时候,感光度会下降,世界会变得灰暗。走在街上,面色发灰,目光呆滞,感觉迟钝,《楞严经》里说的“发白面皱,殆将不久。”不是真的要死,而是心志的衰颓。直到有一天,懵懵懂懂地上了一列火车,驶向一个未曾去过的城市,再去向一个未知的地方。盘山路让人晕晕乎乎将要睡去的时候,这时,窗外闪过一片耀眼的白光-------雪域阳光!像一道闪电一样照亮已然灰暗的生命,并直击心灵。从未去过高原,也从未真正见过雪山,没有任何身心准备,不期然地,贡嘎雪山就列于目前,七千多米的海拔高度啊!瞬间窒息了,眼泪哗地就流下来。雪山是白的,不!是蓝色的,从未见过这么纯洁光耀的泛着蓝光的白;天空是绿色的,不!也是蓝色的,从天际的湖蓝色到穹顶的瓦蓝色,那么晶莹,那么深邃。新都桥的青稞地,麦浪起伏;塔公草原的雪山,圣洁高耸;西俄洛的暮云,沉郁苍茫……一切一切,永恒的美丽,橫陈苍穹下,不会地老,也不会天荒。道旁立着售卖虫草的人,走在湖边的喇嘛,转经的苍颜老者,他们都那么从容,淡定。
蓦然回首,忽然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痴粗鄙,狗苟蝇营,为稻粱谋,攀援竞逐,名缰利锁!这纯洁,高贵,绝美,才是最可宝贵,也始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诸烦恼恶,只是心执妄境所致,缺少“看见”,所以熟视无睹。风中猎猎飘动的经幡,转经途中呢喃的颂赞,一座座浮屠,一堆堆玛尼,都指向另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内心世界,这是无限宏大无限丰富的另外一个世界,刹那天眼洞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真如,明亮的高原阳光,让我重新“看见”美丽,回归真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海市辰楼光如幻,回望前尘,渺如沧海一粟的我,凭着那一缕缕阳光的指引,不断前行,感恩于爱的眷顾,感恩于智慧的启迪,感恩于善缘的际遇。 虽有歧路,却又迷途知返,使我不惮于黑暗,远离愚痴,战胜孤独。“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解万年愚”诚哉此言!一缕阳光,照彻黑暗的生命,心无挂碍,无有恐怖,幸甚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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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也可以像爷爷一样盘腿坐在圈椅上,摇头晃脑地读着苍央嘉措的《见与不见》: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
心中一片平静。
这诗,没那么香艳,其实跟《心经》如出一辙:明亮的普照,只是寂静,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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