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经过老街的拐角处,有烤红薯的芬香,先闻其香,走近街角时,见到了推着三轮车的贩夫,把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红薯从火炉中拿出,我都会驻足闻其香,徘徊良久,终究不会去购买。贩夫烤的红薯,虽然香甜软糯,却远不及母亲种的红薯那么甘甜,故乡的红薯给我的是沉甸甸的记忆。
几天前,我给母亲去电话,得知父亲这几天在挖红薯,母亲帮着装筐,经过数天的劳作,终于把一亩多红薯挖完了。母亲说今年家中挖了两千多斤红薯,瞬间惊讶之余,更担心他们多病的身体,不能过于劳累了,毕竟已垂垂老矣。思绪已经飘到了故乡,在故乡的山头,在稻花飘香的田埂上萦绕,故乡已太远,红薯尤其香。
故乡地处湘中,丘陵地带,红色土壤,带点沙性,种出的红薯又大又甜。年少时多次陪母亲插红薯秧,每当暮春夏初之际,湘中多雨,下雨的时候最适合插红薯秧。背着簑衣,戴着斗笠,冒着小雨,沿着曲折的山路,光着脚丫子,在泥泞的路上滑行,把红薯秧一排排整齐的插入父亲早就翻好的黄土地中。弓着腰插完后,粘了一手一脚的泥,在杂草上跺去脚上的黄泥,沿着山路下行,找口山塘,解去簑衣,洗净泥土归家。
红薯藤蔓在黄土地上爬行,一天天,一月月,施肥后越长越茂盛,郁郁葱葱。盛夏之时,傍晚顶着火热的太阳,陪着母亲和弟弟,爬上山丘,母亲分工好一人一块地,开始翻着红薯藤,把长得绿中带着暗红的红薯藤,沿着藤的根部,一蔸蔸,从一边翻到另一边,整齐有序,翻过的红薯藤蔓在阳光下,泛着浅白,浅绿,浅红的光。年少多疑问,问母亲红薯藤长得那么茂盛,翻它是不是伤了它,母亲告诉我红薯藤不翻几次,红薯藤的蔓茎会扎在土里,营养到不了根,长不出大红薯。
一块块红薯地被我们翻好,稚嫩的手上粘满红薯藤蔓的汁液,黑乎乎,粘粘的,几天后才慢慢退去。额头上冒着汗,用衣角轻拭,听着布谷鸟的哀鸣,说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几只飞鸟。偶尔摘一大把长长的红薯茎叶,回家掐去叶子,切成小段,加以碎青椒及乡村豆鼔,炒出一道色香味俱佳的美味。如今,一想到这道家乡菜,虽然不至于垂涎三尺,却有点口舌生津。
红薯藤蔓经过一个夏天的狂长,一个秋天的成熟,开出了一朵朵洁白的小花,有白中带粉的,有白中带蓝的,一个个像小喇叭一样,在秋风中摇动,似乎带着铃声,踏歌而来,告诉我们红薯成熟了。
用镰刀割断红薯藤蔓,攥着藤蔓使劲拉,把一蔸蔸红薯藤从缠缠绕绕的蔓中拖出,一蔸蔸整理好,打好结,是喂猪的上等饲料。割完的红薯地,少了绿油油的厚重,露出了黄灿灿的土地,好像一个壮汉脱去了厚重的冬衣。母亲挥动着锄头,一蔸蔸红薯露出来了,收获了喜悦,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光洁,一蔸比一蔸重。我和弟弟帮忙去掉红薯上的粘土,装入竹箩筐,沿着山路蹒跚着脚步,摇摇摆摆的挑着箩筐回家。我身高不及弟弟,所以每次吾弟挑得比我重,次数亦比我多。红薯藤在山上凉几天,去除部分水,挑回家中,用铡刀铡碎,晒干贮藏,是冬季喂猪的饲料。
七十年代末,家中贫穷,人多米少,奶奶会把红薯洗净去皮切块,和着米一起煮。米充足时,红薯少一点,米缺少时,红薯多一点。用铁锅煤火烧出的红薯饭,那个香味儿,尤其是金黄色的锅巴,带着红薯的香甜,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收回的红薯放地上,让风吹一吹,待红薯中的淀粉转变为糖,慢慢的会发觉红薯变得越来越甜,越来越软。母亲会把红薯洗净去皮,切成大块用铁锅蒸熟,一到蒸红薯时,那是满房盈香,几百米就可闻到。有时放学归来,还未进屋,早已闻其糯香而垂涎。母亲会把冒着热气的红薯倒进砂砵,用擂棍捣成泥,用长方形木箱底作模,用刀把红薯泥刮压成薄片,再撒上白芝麻,把一张酥软的红薯薄片转移到竹扁的稻草上,揭去纱布,一张张有序地摆好,迎着太阳晒干,数天后去除粘着的稻草,一张张整齐地叠好,用纸包好,扎上麻绳,收藏在柜子里。时间一长,红薯片越来越软甜,泛着白色的粉,细细品嚼,是儿时最上等的零食。尤其到了冬天,把红薯片放在煤火上慢烤,那是香甜满室,食之口齿留香。
每年春节前几天,母亲会把一叠厚厚的红薯片拿出,我们帮忙把红薯片剪成长条,再把长条剪成菱形,放入箥箕中。煤火上的油锅翻滚着,母亲把菱形的红薯片倒入油锅中,煎成金黄色,捞出后沥干,冷却后,金黄色的红薯片,那个脆爽,松酥,甘甜,佐以甜酒,是招待客人的好点心。
母亲会把小的红薯蒸熟后,直接切成片,一切为二三片,放在竹扁上晒干,晒干的红薯干,粘在一起,金黄色,食之如饴,过年时节,返回他乡时,汽车后尾箱里一定是一袋沉甸甸的红薯干。
记得年少时,母亲有时候把蒸熟的小红薯,沿着灶台口放三五个,小红薯经过一个晚上的小火慢烘,更加香甜可口。上学之前,书包里一定会装一两个用纸包好的红薯,课间时,咬一口带着余温的烤红薯,那香味儿盈满教室,惹得同学们争抢。
最深的记忆,一定是母亲为父亲酿酒时,会支起土砖柴灶,蒸米或蒸馏米酒时,柴火在灶炉内熊熊燃烧,冒着青烟。此时一定会放几个生红薯在火灰堆里,米蒸熟了,或酒蒸馏完了,再用木棍扒开柴火灰,一个个黑不溜秋的烤红薯冒着烟,散着香味儿蹦了出来。掰开皮,金黄色的瓤,香喷喷的皮,这甜味儿太美了。吃完后用手擦了擦嘴,涂了一脸的炉灰,脸花了,着实让人好笑。偶尔会有几个烤过头了,变成木碳,看着特别可惜。或用手掐捏,里面硬的红薯,那一定是没有熟透,重投柴灰中,有时忘了,第二天早上,再用木棍扒出,那红薯早已变成了木碳,丢进柴灰中,望而生叹。
冬季来临时,母亲开始忙碌了,把红薯切碎,捣成红薯泥浆,以前全是手工捣碎,现在有了粉碎机,要简单轻松多了。用纱布包住红薯浆,用力把浆水挤出,浆水沿着木槽流入桶中,红薯浆反复加水挤出,满满的一桶桶浑浊的红薯浆,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在寒风中荡漾。余下的红薯渣也不浪费,晒干用来喂猪喂鸡。红薯浆经过一晚的沉淀,水变得清澈了,桶底是一层厚重的红薯粉,奶白色的,倒去上层的清水,用碗或锅铲把湿的红薯粉铲出,放在圆的竹扁中晒。晒干的红薯粉,滑爽,雪白,闻一闻,带着红薯的清香。可以用来做粉皮,也可以加入鸡蛋煎成薄饼,切片,加入剁椒炒,佐以葱花,那是儿时的最爱。因为年少家贫,鸡蛋不够吃时,母亲会在煎蛋时,把红薯粉加水调成浆,加入蛋中一起煎,味道非常好,以至现在我还喜欢这样煎蛋,妻儿都说味美,却不知其中的艰辛。
每年隆冬之时,母亲会请做粉丝的师傅来家中,把红薯粉做成粉丝晒干贮藏。家中的土粉丝是市面上任何粉丝无法可比,晶莹剔透,粗细均匀,滑爽劲道,可以做成最美味的粉丝汤,让我的味蕾在舌尖上舞动。每次回家,一定会带上几袋,来到他乡,把最美的味道在江南水乡释放。
立冬了,寒意乍起,窗外的雨一直不停,远在故乡的母亲又在张罗着做红薯片,红薯干,红薯粉,粉丝等美味了,这两千斤的红薯又要让母亲忙上很久了。
我望着窗外,似乎看见了故乡远山的土地上,那个忙着种红薯的少年归来,归来时,两鬓染秋霜。流落他乡,怀念故乡,今夜,一定要煮一碗鲜美的红薯粉丝汤,慰籍我这颗天涯飘零的心,感受到故乡的温暖和母亲的爱,品尝家的味道。
2018年立冬日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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