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关于《祭侄稿》的文字，还觉得不过瘾，似乎辜负了《黄州寒食诗帖》，索性再来聊聊它。
上一篇文章里我说，“天下三大行书”里《兰亭序》写乐，另两个写哀。乐者很难引起共鸣，哀者倒足以引得观者、读者下泪。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壬戌，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书法史上诞生了《黄州寒食帖》，文学史上收录了《念奴娇 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这是苏东坡被贬谪到黄州的第三年，寒食节的当日，他写了两首诗，文学史上叫《黄州寒食诗》。这两首放在他的诗集里，很不突出，以至于在他的年谱中仅仅一句话“寒食，雨，轼作诗”。然而幸运的是，诗稿留了下来，书法史上叫《黄州寒食诗帖》，或者叫《寒食帖》，千载以降，国之重宝！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来到黄州已经三年了，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而忧愁苦思则让人度日如年。每年都想挽留美丽的春光，它却不会照拂我，总是匆匆流走。“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苦雨”者，连阴雨，虽说“春雨贵如油”，但两月之间绵绵不绝，着实让人苦恼，甚至有了秋日的萧瑟之感。《岳阳楼记》里说“若夫阴雨霏霏，连月不开”就是这般景象吧。夜来卧听海棠花经雨，像胭脂之雪般纷纷打落。塞外大雪比作“千树万树梨花开”，春日的海棠却如胭脂雪落，混在污泥里——“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庄子 大宗师》：“夫藏舟语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人在困境中常常会检视自己的人生，又多萌生无力感，纵是东坡这样的人物仍然有此感慨。杜甫病中有诗“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这一年苏东坡四十七岁，却说自己就像“病少年”一般，病起之日，头已白了。作于同一年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中也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近九百年以后，王国维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第一首似音乐的前奏，缓而沉，似林前神道，踏上去渐生肃穆心。第二首渐入高潮：“春将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连月的苦雨，春江水涨。同样的春江，苏东坡曾经写过“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一年寒食节上，雨下个不停，黄州的春江水却寒且凶，将要破门而入。我的小屋像江上“出没风波里”的渔舟，在濛濛水云之间飘摇，真不知哪一刻就要葬身于寒江。
“破灶烧湿苇，空庖煮寒菜。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饥肠辘辘的东坡准备做饭，厨内空空，只好生火煮些冷菜为食。残破锅灶，能烧火的只有潮湿的芦苇。今日我们已经熟悉了用天然气或电生火做饭，离传统的锅灶越来越远。记得小时候在老家，每逢连阴雨，做饭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干柴。厨房里存下的早已烧尽，只好到柴草堆的最深处掏些相对干的引着火，小心地续湿柴，恐怕把刚生起来的火压灭。因为柴湿，烟囱里冒出大量的浓烟，散在濛濛水云里低低的，长久散不开。破灶湿苇好容易煮熟了寒菜，许是还没入口，却见乌鸦嘴里叼着纸钱飞来，猛然间苏东坡想到：今日是寒食节啊！这两句一百八十度的转折，破灶湿苇点燃的希望被乌鸦嘴里的纸钱扑灭，随即还有庙堂故里远隔千里的大悲哀。在原帖中，纸字写作“帋”，最后一竖做了夸张的处理，利而长，割裂了整个诗稿，似天空的一道闪电，又像一把长剑！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乌鸦嘴里的纸钱打翻了一碗热饭，更打翻了心里的五味瓶。黄州，离东京很远，更远的是九重门里高高的庙堂；黄州，离眉州很远，那里有父母与祖先的坟墓，寒食节里想去扫墓也不可能。我也想效仿阮籍那样作“穷途之哭”，此身与心似死灰，再难吹起！
世人谈东坡，总是放大他的旷达与超脱。却忽略他内心有过的纠缠于苦痛。赤壁上的诗文是苏东坡醉后的快乐，《寒食诗》是他清醒时的痛苦。
黄州又是苏轼涅槃重生的地方，那只踏过雪泥的孤鸿到了这里“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化作乌鸦衔来纸钱，又化作白鹤，横江掠舟，惊寤长梦。从此，便有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