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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七,日光正暖时,我站在西宁曹家堡机场出发层的长廊尽头,抽着烟,等老朋友。印象中澄澈而耀眼的高原天蓝,此时被灰白均匀地调和了,淡出一声叹息。原本开阔的身姿向低处收敛起来。没有毛毛糙糙的干枯植被覆盖,黄褐色沙土如光滑的布匹裹着沉睡的寒山。它身后错落起伏着更高的岩石山脉,通体赭红,形成一道不离不弃的依靠。望着,等着,耳边响起清脆悠扬的驼铃声。
那是一部电影,画面里低沉着同样的天色,蔓延着荒无人烟的沙丘与戈壁。李睿珺导演作品,《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镜头沉默、真实、克制,细节饱含高浓度的情感,伊朗音乐大师PeymanYazdanian制作的电影配乐,胡笳和箫的古老苍凉呼应着西部荒漠的孤寂多情,影片颇有几分伊朗导演阿巴斯的气质。李睿珺在他的第三部长片中展现出较以往更娴熟的控制力,不仅节奏流畅,情感转换合理、平稳,他在故事之外以丰富的镜头语言,书写了一首流动在大地和时间里的诗。
两个裕固族的兄弟,八九岁年纪,骑着两峰骆驼穿越五百公里,六晚七日,不惧艰辛只为回到游牧的父母身边。哥哥巴特尔一岁时,阿妈有孕在身,他不得不被送到爷爷奶奶家。奶奶逝世后,巴特尔一直跟随爷爷生活。阿爸和阿妈刻意偏爱他,买一件新衣,拣一个玩具,阿爸接生的小羊,定是归了巴特尔。物质的馈赠向来难以弥合情感的隔阂。巴特尔执拗地认为父母选择了弟弟阿迪克尔而抛弃了自己。他心存孩子式的怨念,直接、猛烈,却是对爱毫无恶意的渴求。爷爷在暑假前病逝,没有人将巴特尔和阿迪克尔送回父母身边。阿迪克尔等不来阿爸,果断地备妥肉干、奶疙瘩和水,说服哥哥带着爷爷的遗像一起回家。家在哪里?阿迪克尔说,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形同陌路的兄弟二人能否从隔阂走过冲突最终步入和解?他们能否在干涸的大地上找到一条充盈的溪水?他们能否平安抵达阿爸阿妈的帐房,在夏日牧场纵情驰骋?故事如此清浅,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影片缓缓释放的感动和忧伤贴伏着荒凉沉默的大地,随着驼铃声,随着兄弟二人的脚步淹没了我们,涌向无边无际。
影片拍摄于甘肃张掖。张掖位于河西走廊中段,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重镇,也是古老的裕固族世世代代生活的故乡。若不是这部影片,我压根没听说过裕固族呢。裕固族是回鹘人后裔,祖先可追溯至公元前3世纪的丁零、4世纪的铁勒和回纥,九世纪中叶投奔河西走廊至今千余年,在祁连山北麓的草原过着游牧生活。而今有统计数据显示裕固族仅余一万五千人不足,其中通晓裕固族语言的不过百分之十,其文字早已消失。影片的起始与收尾都是阿爸系着红头巾的背影,他从壁画上祖先的身影中骑着骆驼走来,在一片浓烟升腾的工厂里走向明日,起落开合令人唏嘘。李睿珺导演此前的两部长片《老驴头》和《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都在此拍摄,这里也是他的故乡。和贾樟柯的经历相似,李睿珺出生并成长在小镇,因为热爱电影辗转漂到北京,在这偌大的城市安居、工作、实现梦想,可终究还是故乡滋养着他们的创作。早期的作品中,他们反复讨论着在贫瘠、封闭的乡土中发掘的朴素而深远的命题。李静睿借故乡的“个体”观照了时代变化中不同形式的“消亡”。
《老驴头》讲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儿女外出务工,他整日奔波在被人意欲兼并的二亩田地与被风沙侵蚀的祖坟之间。一端生,一端死,他终倒在奔波途中,无能为力地陷入永远的沉默。生之所依在社会变革中飘摇不定,归西后的寄托在日益恶化的自然环境中摇摇欲坠。《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改编自苏童的同名短篇小说。老马惧怕火葬,日日忧心不已,得知同村老人身故后被私埋在玉米地,可没几天还是被挖出来拉去火葬场,老马更是疯癫地守着槽子湖等着驾鹤归西。孙子孙女为使爷爷安心,在湖边树下挖出坑来,把爷爷藏进去埋好,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便是李睿珺生活的小村庄正在经历的现实。李睿珺在拍摄《老驴头》时,有一位老人找他要照片,说用作遗照。尔后更多的老人闻讯前来,站在李睿珺的镜头前留下自己满意的遗照。村子里的年轻人外出务工,往往得了老人的死讯才归来奔丧,一时找不到像样的照片,只好拿故人的身份证在照相馆翻拍一张残留着防伪标签的遗照。两位守旧愚昧的老人,其生命“消亡”是外在爆发的戏剧冲突,然而故事之外,暗藏的“消亡”不仅仅是老人在时代裂变中遭遇的不可逆转的命运,更是无数乡村正在历经的危机。
老驴头守卫的二亩田地,老马日日翘首盼望的白鹤,是一个又一个正在消失的精神家园,以及,《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中正在消亡的古老民族,丰茂的水草,游牧生活,乃至信仰。年轻人在求生的道路上走得越远,便与乡土的断裂越深,他们在城市中承受着无身份感的焦虑,也少有人甘愿返乡。土地作为生产资料的价值越发微不足道,你能相信种一亩玉米的收入不到两百元么?土地里长出丑陋的高楼和开发区,千篇一律的民俗客栈,还有兜售低劣小商品和小吃的仿古街巷。每每到一些小镇,看着田野山丘被钢筋水泥取代,不知这是繁华和文明,还是乡土文化断裂后的累累伤痕。年轻人离乡,老人化为青烟,传统、风俗,好的坏的统统不复传承。乡村,再见。
看李睿珺讲故乡的人与事,并不会因他们的生存条件而心生怜悯。置身在那样的村庄,除了努力地生长,然后体面地殒灭,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度过一生?老人们尽力求生,平静向死,本如常似四季轮替,皆在自然的手掌中,然而春耕秋收衍生的农耕文明、宗族礼乐,在外力挤压之下不断扭曲、裂变。这才真正令人心痛。这些消亡不单单发生在远离我们的村庄和戈壁,也并不是仅落在少数人的命运中。正如巴特尔的情感隔阂不能被新衣和玩具填补,我们也有相同的焦虑和忧伤吧,比如你说,春节的味道只能向记忆里寻找。
去年10月,我在美西自驾时途径一个静谧的小镇。开车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转悠,依山处,看到一片美丽的墓园,不沾染丝毫阴森可怖的死亡气息。阳光,青草,温情的墓志铭,素雅的花朵,长眠于此的人们不论生前如何建树又或碌碌,在这里画上句号,一生便是个完整的圆。
春暖花将开,本应生生不息。晚安!
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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