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骏出生那年,正好是1960年,三年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已经把生产力和生产积极性摧残的差不多了,然而在河南真正的灾难不是人祸而是天灾。
这次灾害不同于1942年,但是它的破坏性还是显而易见的,田间地头到处充满了荒芜和破败,上季度的小麦杆和玉米杆堆积沟壑里,而新的一批种子在地里死活长不出苗子来,长出来的,没过多久就又全焉了。
苍天呐!为何要痛害这些老实和辛劳的农民们,你可曾看到他们的眼泪!不,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绝望像瘟疫一样吞噬着每个人。然而这远比病痛可怕的多,一连多个月,滴不下,俗话说,要让人死的痛苦,那就先让他绝望,眼下,这群生活在山沟沟,穷岩绝壁的人们,灵魂已经饱受创伤,那刻在脸上的绝望印照在苍茫昏黄的大地上。
王挺义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一大清早他就推开了木门,从黑洞洞的窑子里出来了,右边强壮的胳膊上还抱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
干旱已经两年了,听说有些地方甚至下起了磅礴大雨,这可是好事情,说不定马上那喜疙瘩乌云片子就吹到这边来呀!想到这,老汉推出了院子里六七米长,一米多宽的架子车,裹了一块白毛巾就噌噌出门了。
这车子可是新鲜玩意儿,大队知道他家里穷,所以昨天晚上他去借的时候,队长李嘉年非常爽快的就答应了,临走时还说:
“那挺义啊,你家里儿子多,这大灾荒年的,你想用多久就用多久啊!”吧嗒吧嗒,抽血一把老烟叶,乐呵呵的对老汉摆了摆手。
老挺是明白人,这是国家对贫苦老百姓的照顾啊,咱也不能胡求用,这东西就一辆,别的人还等着哩。
老汉把这小宝贝疙瘩放在扶手上,用一根草绳把他拦在腰上,行走在去往南面的万安山上。
这山路干梆梆的,挺平坦的,就是石头有点多,所以行进起来并不顺利,尤其是这架子车推起来费力又心疼。
远处的万安山是个土山,看上去光秃秃的,但是毛芽草却很多,这几年人们经常往山上去,村里头的能吃的东西都差不多了,就那能磨面的榆树皮也因为这都快绝种了。可山里头就不一样了,那的东西可多得很,野草野菜,取之不尽用之不歇啊!
今天他就是来挖这些毛芽草,顺便带点苋菜来,他把车放在一片看似新鲜的空地来,就挟着儿子动起手来,这样的工作一直从清早干到正午,算是装了不少东西。他把这些草根和干柴统统放到车上,把而已往脖颈上一放,古铜色的脸上聚集的肉疙瘩顿时舒展开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老汉似乎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车子越推越快,步子哐哐的,破鞋像只是挂在脚上,随着路上一个突起,这个木头车子就往一侧翻了过来,鞋子咔嚓一下破个大窟窿。
挺义把手一松,赶紧把脖子上的儿子抱紧了,车子一下子翻了四五米,东西散落了一地,这倒没什么,关键那个木轮胎被那么一折腾飞出去一个。这下完蛋了,挺义立马踌躇起来,满脸的痴象,一时间这个饱经沧桑的老汉不知如何是好了。
直到怀里的奇骏那稀里哗啦的哭声响起,这挺义老汉才缓过神来,匆忙的拖着鞋子,把那澡盆大的鼓轮翻了过来,一种紧张慌乱的躁动充斥着他。
“这可是大队的车子啊!这可是大队的车子啊!坏了坏了!”他一边瞎忙活,一边自言自语,豆大的汗水顺着脸庞打湿在衣服上,他索性把衣服一脱,绑在架子车上,露出结实而宽大的臂膀来,浑厚的肌肉和矫健的就把那轮胎往车子上一放,只把吃食留下,干柴什么的还整整齐齐对方在路旁,就一手抬起车子,一手摁住护栏,缓缓向前走去。
唉~贫苦而善良的人,即使生活陷入窘境,他在面对困难时仍像条件反射一样为别人着想,当然我们不清楚那摞干柴会被谁拿走,但毫无疑问是同他一样在生活的边缘奋力挣扎的人。
就这样,他没能随上回家的大部队,而在夜晚来到了村里,此刻这个高大的男人脸上胀的通红,满身的热气在身上沸腾着,可到了大队门口,当他看到队长那座窑洞仍旧跳动着灯火,身上突然就像浇了冷水,打不起精神来了。
他像个犯错的孩子,垂桑着脸,仿佛见不得人,而身后的儿子已经晃动且吱咛唱起小曲来了。
“李队长啊!这么晚了你咋还没回去呐?”
他敲了敲门,试探而害怕的口气问了问。
“哎呀!是老挺么?进来吧,在外边做啥嘞?”
嘉年还是一样豪爽,他背靠在窖门口那宽敞的毛皮沙发,但因为年头太长,已经有点破烂了。他示意了一下挺义,让他坐下,而老挺这时候满面羞红惭愧不已,推托道:
“我先不坐,有要紧事跟你说一下,那……那车子,唉!。”
“咋的啦?我不是说过嘛,不慌,你要是还想用就先留着,都啥年头了,我们劳动人民应该携手并进,对抗天灾人祸,共同走向共产主义社会。”嘉年情绪有点激动,他害怕老挺太过拘谨,这不是领导与被领导,而是平起平坐的一家人才对,他忌讳这样,尤其是在这样的困难时期。
“不瞒你说,我给那车子给整坏了呀!我又不会按,没办法就给东西搬回来了,要不你出来瞅瞅。”
“啥?坏了?哪坏了,车子裂开了,崩盘了?”
“不不,不是那!那木轮子掉了!掉了呀!”挺义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就算倾家荡产,这烂包能坏到哪去。
“轮子掉了?”嘉年没有那么僵硬了,反而有些疑惑的跟着他走了出去。
夜晚的泉水村只是黑压压的一团,那树林笼罩着的房子在月光下只露出黑丝边框来,勾勒出的水墨阴影就像张大千笔下随性的马鬃,呼卷着一团团浓雾来。
嘉年搓着手出来了,看到大队院子外躺着的架子车,不慌不忙的凑了过去。
“我当是啥事儿?不就是轮子掉了,你塞进去不就行了嘛!”
“来,帮我抬一下。”嘉年弓起腰,老挺看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干部头上竟然露出了几根白发,摇了摇头,一种庄稼人的苦楚让他叹了口气,但立马又投入劳动中。
“车子没啥毛病,只是那车轴有点松动,本来就不太好,抬起来对上去就行啦!哈哈,我说老挺啊,你把车子推回家去,都不早了,别把奇骏饿坏了。”嘉年仍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和老挺握了握手就让他回去了。
“那我走了啊?走了……”老挺热泪盈眶,带着宝贝疙瘩就顺着土路回去了,一路上他不听的对儿子说嘉年是个好队长,让他长大以后能像嘉年一样,为村争光。
嘉年捶了捶胸口,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咳凑,最近这些天,他的身体明显感到了不舒服。村里的王医生看了看,说这病是内病难治,来来回回开了几服药但也都无济于事。后来他也罢了,不治了,年轻就是资本。
现在可不是退缩的时候,眼下农民生活苦不堪言,听说别的村子里庄子都饿死了不少人,上边领导对这事很重视,还派人下来视察。但是后来紧接着饿死饿坏的太多,上边已经控制不住了,只能分发一点点救济粮,但这点粮食,过了三个多月,连他妈的一颗米都没见着。嘉年气的拍了一下桌子,可又咳凑起来。
这几个月,不!这两年他想的太多,虽然自己已经极力想办法解决问题,可没粮食啥也百搭。听副队长马志强说,让农民把所剩的种子都掏出来,然后浇上树叶,草根,能搅和几个月呢。
“屁!是他娘的屁!交出来都他妈塞他屁眼里,吃吃吃,吃他妈西北风去!”
嘉年当即否定了,还对马志强白了一眼,那马志强反而把头一挺,对着嘉年脚下“呸!他娘的!”吐了口浓痰。之后吊个浪荡的回家去了。
嘉年觉得不能再想些内部斗争,这只会拖延时间,让事情更加恶化。最重要是应该集中精力解决吃食问题,如果能把政府那救济粮要出来就好了,村里人少,顶个十天半个月不是问题。到那时再按着马志强的做,兴许就是几个月了。
“哎呀!”他又高兴的拧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就慌着坐在椅子上,认认真真的写下了:
“尊敬的县委书记:郑小舟同志
石羊村因天灾严重,再加上农民饥饿问题已经愈演愈烈,现如今再不想办法解决,恐怕就会出现吃人的现象来。作为党的一线分子,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所以我恳求能够借一下政府的救济粮,如灾情已过,必如数奉还,并厚礼相谢!
石羊村:李嘉年”
蟋蟀稀碎惹人耳的鸣叫声回响在村里的角角落落,嘉年疲惫的躺在了木床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在他的脑子里闪烁,美好幸福的生活啊,它就要来了,政府不会抛弃这些可爱的人们,很快,不!明天,政府的运粮车就会缓缓地开进这沟壑里来……
深夜,干燥两年的黄土大地被天空的轰鸣声震得瑟瑟发抖,很快地面的热气笼聚起来,土地变成了一个大蒸房,睡梦中的人们像浸泡在热水里一样,汗流浃背,翻来覆去睡不舒服。嘉年却自然的在床上摆了个“大”字,笑眯眯的睡着了,村子里一片宁静。
忽然间,那蒸腾着的热气向四周散去,隆隆的雷声穿过厚厚的云层响彻在沟壑里,黄色的大地上,一股股南风接着地面吼叫起来,接着干枯的树梢吹起了撕心裂肺的口号,暗淡的天空中,来自苍穹的闪电把那乌云撕的粉碎,惊慌的家畜和飞禽都惊吓起来,纷纷挣脱了护栏跑到院子里来了,天和地终于衔接在了一起。
哗哗哗,淅淅沥沥的雨滴拍打在尘土里,溅起的黄尘又被空气所稀释,大地和空气变得粘稠,仿佛触手可摸一样。苍穹这时终于没了耐性,把这几年所亏欠人们的一切,在今晚,它都刨根揭底,一丝不挂的交代了!雨愈下愈大,从狭小的水坑变成了积流,又从积流变成了小河……房前屋后,山石草木无不为这宝贵的雨水载歌载舞。
熟睡中的嘉年仿佛做了一个长久的梦,梦中,那石羊村的枯井装满了甘甜的雨水,田野中的蛤蟆和青蛙正呱呱的吵闹着,村里的老老少少赤着膀子蹦跶在院子里,脸上充满了喜悦与泪水,冥冥中,似乎一切都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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