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区郊外,有一家占地面积不大的乡村医院。住院部大楼刷着灰色的油漆,有的地方剥脱了,露出来斑驳陆离的墙砖。一扇扇黑色的窗玻璃,默不作声地经历着长年累月的风雨,也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医院里面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它知道去年冬天有一个养老院的老头子从四楼洗手间里一头栽下去了,起初还能动弹,等到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十万火急地跑过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奄奄一息了。把他的主治医生崔某吓坏了,气喘吁吁地说,二十分钟前他还好端端地坐在床上,问他稳心颗粒怎么喝。他还端端正正地写在药盒上了。只是他闹着要回养老院,说是他最近和养老院一位徐老太太很合得来,可是他耳闻住他隔壁的老石匠动了心思,天天缠着徐老太,想撬墙角呢。可还没等他跟院长反映完毕,那院长火爆脾气炸了,吵吵说,住,是你天天哭着喊着要去住,如今你说要回来就要回来,不行,你非得把病看好了再回来。他又是气又是急,一时想不开就跳楼了。他可是个五保户,他的死要汇报给乡政府的,当即医院方面打电话通知了养老院,院长气急败坏地来了,跺着脚说,这回坏事了。都怪我,晓得就接他回去了。这个不省心的老冤家。害死人了。他当即找车把人拉回养老院了。事情也就过去了。谁知一星期后,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跳出来说死去的老头子是他远方舅爷,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他是不答应的,他要一个说法。人当时跌倒在水泥地板上,是谁最先看见的,听说是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在楼房后面玩滑轮,他看见一个人满脸是血才惊呼救命,才有人发现生命垂危的老头子。
这个自称死者家属的小伙子先是找了养老院,而后是出事的医院,主治医生崔某,当天值班的护士华某。然后他要求查看病历,查看抢救记录。崔某只得帮他重现了那天的抢救经过。起先是门诊急救室的年轻的医生谢某和护士老宫最先知道噩耗,然后风风火火地赶去,当时老头胸脯还有微弱一起一伏,只是左侧额头鲜血如注。他们正想把病人抬到担架上,闻讯而来的副院长时波打手势阻止了,他立刻解开病人的领口,也不管老人嘴里发出的恶臭,就地给他实施了胸外心脏按压和口对口的呼吸。当时有好事者拿手机拍摄了当时的场面,后来投稿到区声频,大大褒奖了这个舍己救人的副院长时波。这是后话了。然后崔医生和一名主班护士也跑过来了。七手八脚地把病人弄上担架,急匆匆地送往四楼内科。可令人诧异的一幕发生了。四楼白天里轮班护士七八名,两个医生办公室共五名医生,此刻,医生办公室个个关门闭户,仿佛下班了一样,护士们一个个也人间蒸发了。只有一个主班护士又是插氧气又是输液又是推急救车,忙的不亦乐乎,而护士站正对的值班室里面传来一阵高似一阵的笑语喧哗。显然里面正聚集着不少人,不过他们显然对目前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不该掺乎进去,搭上了辛苦不说,如果人救过来,自然是主治医生和主班护士的功劳,如果救不活了,追责起来当然是医护全体了。虽说是法不责众,可是终究是不美气的事情。所以他们闭门静观了。走廊里静悄悄的。躺在抢救室里的可怜的老头的心跳一点点地弱下去了,最后心电图机拉出来一条直直的线,崔医生最后又按压了十分钟,才摊开手宣告病人已经死亡。这就是崔医生给死者远方亲戚还原的抢救画面,当然他是忽略了抬上四楼只有寥廖数人抢救的事实。不过跟在后面上楼的时副院长据说当时相当恼火,因为人手不够,他还亲自为老头插了尿管。他也知道那些医生临阵脱逃了,他也知道那些护士金蝉脱壳了,可气归气,他却一点法子没有,一来躲在里面玩耍的听说有一把手的侄女小薛,二来怪谁呢,内科护士的排班表一般人看不懂,一般人还排不出来,只有时副院长的亲信叶总护士长才会花上一个星期排出来,上面分工明确,画体温的专门画体温,铺被子的专管铺被子,电脑班两眼只盯着电脑屏幕,配药班你就一天待在配药室不许出来,主班的只管收病人抢救病人,所以忙的忙死,闲的闲死,别人事情做完了只在里面闲话,哪怕病人一命呜呼都和他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个跳出来找事的死者亲戚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老人最后抢救的细节,他振振有词地说,泱泱大院,竟然抢救病人时一个医生一个护士,难怪抢救不力,病人不幸死掉。时副院长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抢救不及时,当时我在楼下立刻实施了胸外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口对口,你是老人的至亲,你都做不到吧。得了,医生是天使,他们是不应该有私心杂念的,不嫌脏那是他的座右铭。你堂堂一个院长,竟然在抢救病人时指挥不了局面,一兵一卒,你就打得了胜仗。我老汉成了你们医院的牺牲品。你推翻不了这个事实。时波这个平素巧舌如簧,自称处理医疗事故第一专家的人,竟然无语了。
时波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他立刻召集总护士长和各科护士长开会,一定要扭转目前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面,要激发干部职工的集体荣誉感和生命至上感。他要求叶总护士长和内科护士长让当天所有排班表上的护士都写出那个时间段自己的行踪,自己在干啥,到底知不知道科室发生了大事,知道多少,并且说明自己为什么不迎难而上,发扬主人翁精神,把病人视亲人,救病人于危难之中。很快,叶总护士长拿来了一摞情况说明,她们众口一词说,她们不知道在抢救病人,她们不上抢救班,她们只是各司其职而已。院长要是一味责难,那就要推翻排班表,不排班,然后一把抓,全体上班,啥都干啥都做,不在具体分工。时副院长不耐烦地把那些寥廖几句的白纸摔得啪啪响,可是不排班不更是乱成一团粥。而且连医生们都看见危重绕路走,苛求护士好像也不像话呢。
医院里在启动追责,却找不到板子该打在谁身上。毛头小伙子却不依不饶,后来直接找到乡政府要求赔偿损失,否则他会逐级寻找真相。养老院院长也怕掉了乌纱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乡长出面调停。乡长也怕事情闹大了,于是找到民政想法子,终于出了一笔钱草草了事。毛头小伙暗喜,自己总算赢了一场官司,得到了数目不少的钱,可以快活一阵子了。至于那个死者,他的舅爷,他当然也不能忘记他,他买了猪头肉和老白干,跑到坟前拜祭了一番,抛洒了几滴眼泪。
一年过去了。时副院长在一次职工会上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警钟长鸣,医疗事故仿佛定时炸弹,时时刻刻会爆炸在你我身边。你们知道一年前那个跳楼的老头子我为什么在明知抢救不过来却要行胸外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 不过是留下证据,抢救的痕迹。痕迹很重要,你哪怕是装模作样也不能撇掉的,这是个百试不爽的绝招,病人家属看见你做到这一步,就算你有错,他也不好意思找你麻烦了。对对对,叶总护士长暗暗附和。她当然知道了,因为时波对孤老头子口对口呼吸他得了一个县劳模,很快就会破格升迁的。可是她也知道,排班表还是得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排下去,仿佛是一刻不息的战斗着的时钟,永远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那发生过的抢救一幕时时会被提及,当做一桩趣闻忍俊不禁,可惜的是那个枉死的老头子,他再也不知道他喜欢的徐老太太并没有和老石匠继续发展,她后来又和别的老头子有说有笑了,不过死者不管了,世上的事情都和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了,而且他还不知道有人打着他旗号借着他的死很敲了一笔竹杠,诈了一笔钱,并且逍遥自在地生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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