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后来，我才懂你

谁知后来，我才懂你

（一）

六岁那年，他幼儿园毕业升入小学。而他被学校委以重任，担任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

他每天早出晚归，小小的他一天也见不到他一面，早上他还在熟睡中，他就已经走了，晚上，他已经睡着了，他才回来。

夜里，恍恍惚惚中，他只闻道一股特别的味道，悠悠飘进他的睡梦里。

他问妈妈，那是什么味道？

妈妈慈祥的摸着他的脑袋说，那是咖啡的味道。你爸爸每天下班回家还要备课查阅很多资料，所以他需要咖啡提神，他每天一两点才睡觉呢。爸爸很辛苦，他没时间陪你，但你要体谅他！

他恍然大悟，原来是咖啡的味道。

他问妈妈，我可以喝咖啡吗？我也想晚点睡，我想等爸爸。

妈妈用手指划过他的肉乎乎的小脸，笑着说，不可以哦，小孩子喝咖啡会变小笨蛋的！

但是他还是很好奇咖啡的味道，夜晚那股香浓的味道，像是一条小虫子在他的鼻腔里蠕动，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早已离开！

那天，他悄悄来到他的书房，找到了那个被妈妈称为咖啡的东西，黑褐色的颗粒装在一个同样黑褐色的玻璃瓶里。他拿着杯子，用力舀了三大勺子，倒入开水，那股熟悉的浓香味立刻爬满他的鼻腔。太水很烫，他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吹着，杯里的液体荡着热气，泛着一道一道的涟漪。然而，等他喝了一大口之后，味道完全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伴随着一阵浓郁的苦涩和酸腐味，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一地。他在书房里大哭，闻声赶来的妈妈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和满地的呕吐物，不知所措，一下子慌了神，赶紧给在学校里的他打电话。

他赶回家来，看着书房里的凌乱，和那还未散尽的熟悉的味道，他立刻知道了怎么回事。问他，是不是偷喝咖啡了？他很害怕，不敢回答。

他抱起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告诉他，咖啡很苦很苦，但是他每天晚上需要咖啡帮助他熬夜，升学班的压力很大，学生们都在奋力拼搏，他不得不全力以赴。

他似懂非懂，停止了哭泣。他紧紧抱着他，那只有爸爸才有的宽厚怀抱让他感觉舒适温暖。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妈妈说，爸爸不再喝咖啡了，他改喝茶。

（二）

他十岁那年，已经是个懂事的大孩子。他带的毕业班那年高考大捷，取得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整个暑假，天天有学生请他吃饭。他每天笑盈盈地出门，醉醺醺地回来。满脸红扑扑，浑身是酒气。在家里，很大声地说话，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跟平时他那儒雅温和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这样的爸爸让他感觉丢脸，看着沙发上半醉半醒的他，心中有一丝厌恶。

妈妈让他给爸爸送一杯水，他不愿意，妈妈再三要求，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吼一声，我没有那样的酒鬼爸爸！

妈妈愣住了。看着他愤怒的表情和圆睁的双眼，再看着沙发上心满意足的他的样子，无奈地摇头。

妈妈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不能这样说你爸爸，他不是酒鬼，是因为他的学生都考上了好大学，他心里高兴。

她理解他，但，他不能！在他心里，只有儿时的记忆里会把他抱在怀里用胡茬逗乐他哈哈大笑的那个人是爸爸，总是把他架在头上骑高头大马的那个人是爸爸，半夜高烧一直抱着他奔向医院的那个人是爸爸。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从他生命中缺席。带他去公园的只有妈妈，开家长会的也是妈妈，他期末考试没考好，他害怕被责骂，可是他根本无暇顾及他，他心里只有他的学生！

渐渐地，有什么事情他习惯只跟妈妈说，不方便跟妈妈说的，他就闷在心里。有很多次看着他，有些话想要跟他说，可是，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来。他于他，已然是一个陌生人。

只是，从那天之后，他不再醉醺醺地回来，即使仍然每天有很多的谢师宴，他也努力保持自己惯有的风度，滴酒不沾。

（三）

十五岁的时候，他初三，正面临中考升学的压力。他一向是个自律进取的孩子，或许，在他内心里，他一直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他们是本地人，他教书的学校，很多同事都是外地人，所以节假日的时候，一些回不了家的同事三五成群来家里吃饭，然后凑在一起搓麻将。

小的时候，他喜欢他们来家里，因为他们会给他带很多很多的零食和玩具。可是，渐渐地，他讨厌家里总是很嘈杂，他讨厌他们抽烟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他讨厌隔着房门还能很清楚地听到麻将撞击的声音。他完全没法安下心来学习。

终于有一天他爆发了，一脚踢开麻将室的门，大吼一句，你们放假，我还要学习呢！

全场安静了下来。

他在楼上房间里，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久久不能平静，不知道是内疚还是兴奋。只是，楼下安静了，很久很久，麻将声和喧闹声都没有响起来。

晚饭的时候，妈妈在楼下喊他吃饭，他纠结了很久，不敢下去。刚刚他那么莽撞，现在怎好意思跟他们在一起吃饭？

妈妈喊了他三遍仍不见他下来。上楼去喊。

他还没开口，妈妈说，下去吧，他们早就走了。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羞愧和自责同时充斥着他的内心。

他上来了，推开门朝他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影响到你！

他愣住了，平生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对不起，居然是跟自己的儿子。

你们不都是老师吗，你们平时不是最关心学生成绩的吗？怎么就没想到我也是个学生？

他低下头，喃喃地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突然长这么大了！

他心里有点酸涩，那个坚挺强壮的爸爸，此刻像是一株被岁月压弯了腰的大树，背微驼，两鬓的青丝，不知道是岁月的侵染，还是粉笔灰的眷恋。

是的，你没想到我突然就长大了，我也没想到你突然就老了！你一直在我的生命中缺席，我们同生同长却不同行，只是，我是慢慢长大，你却是慢慢变老。

他眼睛有点酸涩，别过头去，不忍看见他那有点颓丧的样子，他一辈子清高孤傲，何曾这样低过头！

（四）

后来，他考上市重点高中，正是他所在的那所学校。虽然出发点和目的地相同，但是他不愿意跟他同行。以前需要他的时候，他都在陪着他的学生，而现在，他只想自己一个人走！人生中，有些路，只适合一个人走！

其实，他根本无需躲避他，他每天早出晚归的节奏似乎也验证了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和他同行！

高二那年，他躲在楼梯间抽烟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班主任没有说什么，只是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他把他喊到自己的办公室，色厉内荏地跟他确认这件事情的真假。他没想过否认，他气得满脸通红。

他的批评和指责铺天盖地砸向他，他只是冷眼看着他朝他冷笑，你自己不是抽了二十多年的烟，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狠狠地举起手，却没打下去！

半晌，他缓缓放下自己高举的手，问他，要是我能戒烟，你是不是就不抽烟了？

你要是戒得掉，我这辈子都不再碰烟。

他知道他是戒不掉的，曾经他身体不舒服，医生说他肺不好，让他少抽烟，本来当老师吸粉笔灰就很伤身体。他尝试过戒烟，几次都失败了，烟瘾却越来越大了，他自知戒不掉，就不再为难自己。

这一次，他也说不清这样刺激他的父亲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只知道，如果他不能说到做到，从此在他面前会威严扫地。

然而，这一次，他仿佛是下了决心戒烟。他当着他的面揉碎了口袋里的所有的香烟并丢进垃圾桶，用来代替香烟的，是一把把的糖果，豆子，炒芝麻，他烟瘾犯了的时候，剥一颗糖在嘴里，或者撒一把芝麻在嘴里，即便再难受，也坚决不抽一口烟！

其实，他抽烟只是好奇，本就没有烟瘾，他没想过要当一个烟民，更没想过要步他的后尘！而他，那么拼命地戒烟，只是为了不输掉自己做父亲的威严吧？是的，如果他不能以身作则，还谈什么教育他。

从那之后很久，他都没看到他再抽烟，他真的戒掉了！几十年瘦骨嶙峋的他不仅长胖了，咳嗽好了，人也精神了。妈妈觉得奇怪，戒了几次烟没戒掉的他，是怎么就突然下了决心戒烟了呢？当然，那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那不仅是他们父子之间的较量，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

这件事成了他们之间共同的秘密，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莫名地拉近了，有时候仅仅一个眼神的交汇，很多事情他们就心知肚明。

（五）

或许是因为他长大了，开始有点理解他了。或许是因为他长大了，他才意识到自己作为父亲做的太少了！

只是，时间从不会因为你的后知后觉就放慢让你长大的步伐，很快他就要上大学了，远离了父母，远离了家乡，去了一个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一年才回一次家。

他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属性越来越显现出来，有时候，偶尔想到远在家里的他，曾经的他，也是这么风华正茂吧！可是，岁月却像一根根稻草压在他单薄的背上，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佝偻了？岁月却又像一棵大树，支撑着他，让他的背挺得越来越直，越来越有力！

（六）

28岁那年，他博士毕业，留在北方工作。过年回家，他给他带了很多礼物，有烟有酒有茶叶，还有他特意托好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上等的咖啡，这些东西，都曾是他的最爱！

回到家，发现他越发矮胖了，曾经乌黑的一头头发，已经大半花白。他知道当老师的人比一般人老得快，却没想到这么快！

他在家陪着他，他问，你不用去补课吗？以前这个时候不是还没放假？

他呵呵一笑，你老头已经老了，挑不起大梁了，我早就不带班主任了，现在只是两个班的任课老师，轻松多了，年纪大了，不服老也不行了，撑几年就该退休了。

是啊，爸爸在他心中永远是四十岁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然而，时光却在不知不觉中，将他的成长原样加在他的身上，他变成了一个结实强壮的小伙子，而他，慢慢老去。他已然快六十岁了！

悲伤如波涛撞击着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他佯装轻松，将带给他地东西一件件往外拿。

他说，你怎么忘了，我早就戒烟戒酒戒咖啡了，只有茶戒不掉！

他在微笑，而他，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