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时记

山中观朝槿，松下折露时

——王维

  过去的八天，于我的人生而言，是一段难以言说的旅程。于你而言，只是一个不会出现在记忆中的开始。

  你突如其来的降生，我既是兴奋，又是雀跃，又是担忧，又是难眠。我本以为我已然能掌握这个世上表达所需的所有语言，然而这依然是不足够的，这个世上可能没有一个句子，能形容一个未能亲眼见到女儿出生的父亲的心情。

  我很为难。因为我读过的书，不知道如何说明我的心情以及对你的爱。

  那天我的车开的飞快，周三下班的三环路上车离奇的多，拥堵的让我愤怒。迟到的我，没有见到你的第一面，我非常后悔那天选择了上班。或许你注定这一生的步伐都比我快，这许也是好的，父亲常常因为走的太慢，错过了人生的许多机会。

  你住进UICU的第一晚，我签了三十多张单子，其中有你的病危通知书。我对医生说，“无论要花多少钱，请务必救救这个孩子。”之后我不知道是怎样下的楼，我不敢去见你的母亲，怕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一个人在医院门口，抽了半包烟，写下了这样的句子，“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雖有黑暗，仍像早晨。我这辈子做过许多好事，只愿换你有健康的一生”。我曾在《予子书》里写过对你的诸多希望和诫勉，但那一刻我只希望你健康的长大。医院外的人们不停的从我面前走过，没有人朝我看，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张铅笔画，要乘着微风飘然而去似的。这张看似平常的纸片却不知不觉中划破了我的皮肤。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我想了很久要给你一个怎样的名字，周易，诗经，楚辞，四书，礼记，庄子的逍遥游，陶潜的散记，王勃的骈文，易安词，后主词，到张岱，三袁的书找出来翻了又翻，想到一个点就在书架上找书。最终，我选择把“槿时”这个名字送给你，作为我的女儿，我的梦想，信仰和才情都与你无关，你这辈子活出自己喜欢的样子就好，像木槿一样，在夏季的时节，长在朝时，眠于山中，渴有露饮，头顶阳光，躺在王摩诘的诗里，如槿之柔韧，如时之不息。

  十天以后，医生说，这个孩子早产虽有很多并发症，但都是可治愈的。大概还要在UICU治疗三周，即可出院。

  生命至今，我总是看身边人离开和老去，为那些先走的人陷入过深深的悲伤，可是如今，因着你勇敢的诞生，我終也是可以看到生长了。

  你要爱你的母亲。她没有我这么啰嗦，可她总是在人后偷偷的哭泣。

  有时会幻想暮年时的自己，坐在电脑前面，旁边放着三四本书，面上是打开的，轻轻扶一下自己的眼镜，慢慢的对妻子说着话，你大概也变得不常回家。背有些弯了，腿脚也不太灵活，自己的书稿和诗集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没事的时候，会略觉慰籍的翻来看看。一生的经历，一帧一帧浮现——童年的懦弱，少年的愤怒，中年的孤高，如雪中见刃，漂泊如云，时光像琴键一样拨动起来，血脉贲张，过往淬凝为尘，去路风吹即散。生命的最后，生命不过一场落花，万丈深渊，掉下去之后，也是前程万里，何须记挂，不必记挂，真的不必。

  阳光要八分钟才到达地球，它来时就已经晚了，可谁也不能抱怨它不够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