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每一扇窗望出去都有别人家的卧室,我觉得自己在做坏事。”
我每天都做饭,从厨房的窗看出去,对面楼里的男孩永远在学习,同样的坐姿静止在那个空间里,唯一的变化是房间的灯在夜晚会亮起来。他不用去上学吗,他是港大的研究生还是本科生,抑或是高三补习生?不知香港是否流行第一年不满意,再来第二年的高三。
他隔壁的卫生间是磨砂玻璃,“虚化”效果甚微,一个女人的白皙身形已被看去了大半,几乎贴着窗,香港两室一厅的房子通常三四十平,可想而知卫生间的大小,应该刚好够一个人在里面原地转身,还能清晰听到洗澡水落地的声音,窗对窗也就八九米的样子。我迅速离开厨房。
当女人进到男孩的房间时,男孩依然是静止的。是什么样的动力让他凝结在那个时空里?这窗中的景致和心中的疑问,只要我来厨房切菜便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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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搬来时,因每一扇窗望出去都有别人家的卧室,我觉得自己在做坏事,即便这小空间只属于我一人,我也常低着头,不去看外面的万花筒。
我的卧室,同时兼客厅、书房、饭厅,有一扇朝南的极小的窗,望出去是别栋的屋顶花园,清晨起床拉开帘子和露台上打太极的老人四目相对,他继续挥掌,目光随手而动,我快速转身避开。
卧室的北面则是整面落地窗,正对面楼二三层有几扇贴了纸,看不到房间情况,我猜是卧室。没贴纸的窗户也没法看清里面的家具陈设,窗边立着塑料瓶,里面还有一半水,我以为那是会接着喝的水,只是四个月过去了,这些窗在夜晚从没亮过,有水的塑料瓶也一直靠在窗边,住在对面的似乎是这只塑料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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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新环境,我试着和人聊天,对面只有一户邻居,其他楼层的人几乎没有目光接触,也不可能隔窗叫对面的人或常常窥视别家的窗户。
一楼的四个保安都是老年人,只有一位会说普通话,滔滔不绝嗓门极大,但很难记住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他曾说年轻时在厦门开工厂,雇了很多工人,刚开始的时候赚了不少钱,后来行业下行他便回到了香港。
另外有一位保安非常瘦,两颊凹陷,我和他说我那层有牛皮纸壳可以回收,他用粤语说听不懂,进门自然而然和他对视打招呼时,他眼睛躲闪,把手掌朝前挡住。之后我再没和他打过招呼。只听他说过一次话,粤语问维修人员工具在哪。他当班时,不看手机也不看报,只低着头吃饭,他又有着怎样的历史呢?大概只有独处时,他才不会慌张惶恐吧。
动感还是属于在香港的外国人,北面窗斜对面的两栋唐楼,第三层都住了外国人,他们对着一墙之隔的窗台向彼此喊话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这生活情景和贵州无差别,但夜晚十二点,他们的窗里依然敞亮的时候,我想发火,这时音乐巨响,地板都在跳,迪斯科开始了。
夜里大概两点多,窗外有音乐回响,真有回音,可能是太静,我爬起来撩开窗帘,街边除了笔挺的房子也没一棵行道树,街口路灯把一个微胖的男人照亮,他坐在消防栓上很专注,又有些心不在焉,不安的转头,也没具体看向哪里,接着又低头看手机了。
他是路口小店的老板,也是店里唯一的员工,中午常一人盘坐在路牙上喝啤酒,目不转睛看ipad上的MV,音量开到最大。他没有朋友吗,没有家人吗?旁边挨着的几家小店说不上生意兴隆,有时还冷冷清清,店主们却也各守其店,互不攀谈。也许聊天是这里的累赘,独处才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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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六点,停在楼下路边的车,没有人碰它,它也报警打鸣把人吓醒,不知哪个窗户伸出一颗头大骂:F u c k you!看不到有人聊天,至少听到暴脾气骂人,也算是有生活气息了。
2月疫情每日上万的时候,窗外救护车的声音此起彼伏,只听其声难见其身,一栋栋见缝插针的高楼密密匝匝,阻挡了视线。有人说那是天气冷了有老人扛不住,那几天确实很冷,阴雨阵阵,穿着羽绒服和加绒裤钻到夏天的薄被中才能中途不醒的睡一整晚。
楼下超市时不时关门,贴出的告示说有员工感染,待超市全面消毒后再营业,果然数天后又有人进出,邮政局也三天一关五天一开,无任何规律可循,我拖着行李箱和纸箱终于走到邮局门口时,关着门,那一个月下来,我断断续续跑了五趟邮局才把衣服寄完。
有朋友问:“感染人数在每日破万的情况下,你是如何做到没事的?”无解。
我在港住的小房子,窗户占墙壁的一半多,不能远眺,没有海景,更没有其它自然景致,但是别人家窗中的烟火气就像一直开着的电视机,在这个巨大、孤立又异世界的都市里,也许是最好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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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到成都,住下的隔离酒店落地窗外是小树林,如纸卷上的小画,也许是太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窗景,我把它过分美化了。
这些树高矮不同,深浅不一,树叶千差万别。鸟飞来停留时,会选择空隙多枝干明显的树,他们从低处直冲而上,就像装在袋子里的石头被抛起后忽然挂在树枝上。
因这片林子是在一个小坡上,我看不清树背后的人们在种什么菜,锄头起起落落,只是在犁地,缓慢沉静,不曾抬头,如果我不留心去观察,他们就融到了这片树林中;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三两只土鸡经过,也许是隔离生活过于单调,看他们打闹的细节我也觉得有趣。
每天鸡叫的声音是在十一点,不在清晨,或许是五六点时我还没醒。想象着乡村鸡油亮的毛发,有力的大脚爪子刨开泥土下面的虫子,他每天都在吃着自然原味,难怪眼睛明亮有神,下盘稳定健壮,乡村鸡需要小火慢炖一整天,肉才可化骨,汤水的表层是金黄色的鸡油,满屋都能闻到香味。
在香港时,茶点店拼桌的阿姨告诉我街市(菜市场)的跑步鸡两百多元一只,我听而却步。如今这有穿透力的鸡鸣声,我想入非非了。
成都窗外的树、人、鸟和狗,只是自然而然的完成每天的事,窗内的我想必也是,我不担心被他们看见,隔着玻璃,感觉自己也是外面这个小山坡的一部分。这十四天里,吃饭的时候,我只是吃饭,看窗外的风景,没有手机和电视。
香港的添马公园里有一个外国人专教人冥想,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公益活动,后来才知若由他指导一对一冥想每小时五百多,冥想专用坐垫三百多一个。
冥想之于我,就是发呆,但是发呆,慢慢吃饭,闲聊,静静的欣赏窗外风景,这些最自然而然的事,有人会忘记怎么做,要求教于人重新学习。
乡村没有人冥想,是因为他们不识外面的世界或不会焦虑吗?他们每天大半的时间和土地亲密接触,这也许是最原始的“冥想”。吴老曾说,人异化了,已忘了他是基于什么来提出这个概念,但我想都市中的人不同程度的被异化了,甚至改写了祖先基因中那些和土地、和自然有关的调节功能,如果这是“进化”,我便妄言了。
《道德经》中有一段关于小国寡民的描写: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生活图景里的古人是最没有“追求”,或许也是最懂得自然而然为事的吧。
除了自然为事,古人还最懂得窗。
坐在网师园的水榭中,朝着水面全是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就是古画卷轴的再现,植物的色彩和形态随着四季或天气变化。那时候没电视,没手机,没桌游,也许观察窗外变化的景色就是每天的娱乐消遣,再写诗作画饮酒,时光就过去了,从前慢,从前简。
现代都市里的窗没法与古代的诗意之窗相提并论,但是怪异程度,古人也难以想象。好比“内窗”,第一次见是在七天酒店,有两种,一种是窗户朝公共走廊,房间里的新鲜空气靠空调送入,我没明白这内窗的用意,再看看酒店其他房型,原来还有完全无窗的,价格低些;另一种窗是在外墙,但是窗外十厘米处就是一堵实在的砖墙,应该是旁边栋楼的外墙。
说了那么多外面的窗,想念兴义的窗了。
我放了驱蚊草和山乌龟,挂小木屋在窗把手上,原本打算吸引燕子来筑巢,结果引来了蜂子,变蜂箱了。凑近看到三两只在里面爬动,是在修巢吧?后退起身时,一只娇小温柔的蜂安静悬浮在我旁边,原来我阻了他的去路,他正等着我让他呢,也许他知道我是屋主,寄人篱下,就礼貌谦让。
这附近一两年砍了不少树,田野被小楼和马路取代,小蜂们是无家可归了?我决定留下他们,每天观察他们修房子也很有意思。就是不知族群发展,蜂巢日渐巨大,我会不会被他们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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