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留我花间住
彩莲村本是个普通且破落的村庄,名字听着莫名有股土气儿和仙气儿,其实它本来不叫彩莲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天,听说有两位神仙曾经在此地上空斗法,电闪雷鸣风云变幻之际却有莲花清香遍洒人间,令人闻之迷醉,战后,村子东头池塘里的白莲花在次日全部变成了彩色的莲花!
于是,说书先生编排了很多个版本的莲花三太子决斗恶神仙,解救神女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此地倒也成了个稀奇之所,渐渐有达官贵人、各路侠客来一探究竟,村长征集了村民们的意见,正式改村名为“彩莲村”,有心思活泛的村民,起头做起了酒馆、旅店、乡村特色干菜、五彩花籽等等小生意,村子居然慢慢发迹,连路上跑的土狗都吃得胖了些。
十年一战,客有心,剑无口
两位十年前曾经在此地打架的“神仙”和他们争夺的“神女”,此时都在赶来彩莲村的路上。
这几年,江湖上风平浪静。自从三年前,清溪堂灭了倒行逆施的大道宗,而自身也几乎全军覆灭之后,正邪两派都偃旗息鼓休养生息,既没有新的大魔头横空出世,也没有绝世珍宝引得大家你争我夺,于是,侠客们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武学,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见到正在“切磋”的高手。
万清泉抱头一溜小跑,跑过头顶上两位正在论剑的“侠客”的剑风范围,方才摸出一块帕子擦擦汗。
夏花欲哭无泪地看着她面前的“傻子”,求救的目光看向万清泉,后者假装观战去了。
“傻子”哭唧唧地拉着夏花的裙角:“姐姐,我怕,不走不走……”任凭夏花怎么好言相劝,他就是一手圈着树身一手拉着裙角,他人虽然傻,一身蛮力倒是不小,夏花简直想给他下点药了。
带着傻子的这两天,真是度日如年。
夏花一贯行侠仗义,来到距离彩莲村不远的山脚下时,正看见这“傻子”抢了小孩的烧饼,他抢了不吃,还丢到树上,夏花看不过眼,拿剑甩甩吓唬他,不曾想失手打到了他的头,他醒来就成这副模样了,也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傻的。但他傻归傻,还知道跟着小姐姐走,对万清泉是正眼都懒得给……
“神仙”之二的名头里恰巧也有个“仙”字,就是跟万清泉并称“南狂北癫”的“南狂王隐仙”,不认识他的人,是决计不能把他的人和名字联系上的。
此时此刻,王隐仙正悠哉悠哉地喝着美酒,带着俊仆美婢,风风光光吟诗作对而来,顺手收拾了不少“看不顺眼的人”,他的剑就像他的头发一样随时直指苍天,不过,也结交了很多豪爽之士,所以他的队伍日渐壮大,浩浩荡荡,打头的大轿子里,坐的当然就是王隐仙了。
王隐仙走来的路上,又多了很多仇家。
“南狂北癫”既然并列,就有好事之人想探究到底哪个更胜一筹,于是,十年前,在众人的呼声中,王隐仙追了万清泉三天三夜,恰好跑到彩莲村的地头时,双方都精疲力尽,万清泉表示不跑了,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打吧,然后就有了彩莲村的“神仙打架”的传说。
不过是那天的天色太过暗沉,而王隐仙的剑光又太过闪亮,给单纯的村民们造成了电闪雷鸣的幻象而已。
当年,他们两个人都是少年英雄,但心性完全两样,万清泉不战而逃,奈何王隐仙也是个犟的,结果你逃我追,围观的武林人士愣是没有人跟得上这两位,也无缘得见这一战,除了被万清泉提着的夏花。
据传言,两个人不分胜负,约定十年后原地再战,但这具体地址,是个谜。
所以,这两个人的十年之约,算是近年来江湖上最热闹的大事了,托王隐仙大张旗鼓的福,彩莲村声名鹊起,很多人急急忙忙赶到彩莲村,旅店的柴房都住满了人,就连想睡在村子外面的树林里,都需要早早抢占地盘,于是,村子里又多了一项“给大侠占位子”的营生。
只有夏花知道,打到后来,两个人惺惺相惜,引为知己,各自放下长剑短剑,谈诗论道,没错,是诗词的诗。
万清泉之所以被称为“北癫”,除了他对武功的执着,还有就是诗词了。“南狂北癫”在打了三天三夜之后,又联句三天三夜,精彩之词层出不穷,对于当时还是个小丫头的夏花来说,可一点都不好玩了。
也许,她是武林中少有的对这场约定毫无兴趣之人。
此刻,她正盯着裙子上的那几个手指头印,怒火熊熊燃烧。傻木头难得地看对了咸淡,躲在万清泉身后不吭声。“傻木头”是夏花临时给他的称呼。
找不到住的地方,连村子的打麦场上一块仅成年人平躺大小的空地,都要收费九文钱,万清泉小气地摸摸钱袋,转身带着夏花来到了远离村子的……一棵树下。
傻木头非要拉着夏花的裙角才肯乖乖躺下,夏花挥手给了他一把彩色的烟雾,然后他在莲花清香中打着呼噜睡着了,徒留夏花怒火中烧,万清泉很担心她不小心把傻子打得更傻了。
螳螂与黄雀
王隐仙乘着月色在赶路,他潇洒地举起酒杯:“此行若值中秋夜,或有嫦娥共倚栏”,然后,他真的看到嫦娥仙子衣袂翩然踏月而来。
王隐仙怀疑自己喝醉了。
“嫦娥”落在轿子前头,清脆地断喝:“王隐仙!”
夏花性子急,好不容易等到万清泉睡着了,就着急忙慌地顺着来彩莲村的必经之路找王隐仙,看到他悠闲的模样,对比自己累成狗,气就不打一处来。
王隐仙整整衣襟,斯斯文文地下轿,施了一礼:“嫦娥姑娘,幸会幸会!”
夏花怀疑这货的脑袋也被人给打了。
“我是夏花!你还记得吗?”
王隐仙恍然大悟:“哦!十年前!被吓得哭鼻子那小丫头!不应该啊,女大十八变,丑小鸭怎么能变成了嫦娥!嫦娥姑娘,半头青呢?”半头青,说的就是万清泉了。
夏花看他自来熟的样子,又想生气:“你们可不可以不打架啊?”
“嫦娥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啊?”夏花在来时的路上,想了一肚子的措辞,结果一句都没有派上用场,她更生气了。
翌日,万清泉黑着脸在村子里转悠了两圈,依然不见夏花的踪影。夏花不见了。日落时分,有小童送来书信,万清泉扫了一眼,脸又黑了三分。
夏花睁开眼睛,很是茫然。她记得王隐仙答应她立刻打道回府,然后呢?她怎么在这儿?这儿又是哪?这奢华的软缎和上面的云纹很眼熟,好像是王隐仙的轿子,好啊,这个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坏蛋!
一转头,她刚刚在腹诽的坏蛋闭着眼睛躺在旁边。
夏花想把他踢开,发现自己手脚软绵绵地无法动弹,内力也被封住了,形同废人。
王隐仙也睁开了眼睛:“啊,嫦娥姑娘,我头好晕。”夏花这才发现,两个人都着了道儿。
制药的人居然被别人药倒了,怪谁?怪王隐仙笑得太真诚?当还有人也挂着真诚的笑脸出现,夏花惊吓得连生气都忘记了。
万清泉接到书信之后,立刻施展轻功飞奔,也顾不得村民们侧目。
当他赶到的时候,就看到夏花中剑倒在血泊中,剑的另一端,持在某个发型奇特的白衣人手里,不是王隐仙还能是谁?
万清泉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柄透明的短剑像是凭空出现,武林中少有人见到的清溪堂主的短剑“且白”划出奔雷裂雪的一剑,万清泉再也不见温润的书生模样,曾经带领众人围剿魔窟的清溪堂主归来。
王隐仙如断线的风筝般斜飞了出去。此时王家的人马堪堪将至。
怎么形容这一场混战呢?
彩莲村的村民们这一辈子都没有看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曾经在心里对江湖有着向往的少年,也默默打消了出去闯荡的念头。
到处都是血,万清泉杀红了眼,好像心底有人在嘶喊:“杀,杀,天下人皆可杀,杀!”
他的眼睛里只看到红色,只看到仇恨,一切是幻还是真?遍地死生、哀嚎,他如修罗踏血而来。
天涯沦落,相濡以沫
夏花认真地说:“是我的错,因为我三年前对万师兄下的毒,是天下至毒——应有恨,你应该听说过,这是无药可解的,一旦他的内力损耗,压制不了毒性,就会狂性大发,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怪不得他像疯了一样,嘶,你轻点!”王隐仙龇牙咧嘴。
“对了,说说,下毒之事。”王隐仙期待地眨眨眼睛。
难得的安静时刻被几不可辨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夏花悄悄戴上了手套。脚步声渐近,夏花一扬手,来人似早有准备,一片黑布尽数把夏花的“小佐料”收了去,随即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却是傻木头。
傻木头一点都不傻,他还冲着俩人得意洋洋地笑,说的话也很欠揍:“啧啧啧,花花,狂狂,你们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一回生二回熟,上次被你迷晕过,这次怎么也得学聪明了。”
“万大僵尸脸没事啊,他好好的,就是累得睡着了。”
夏花才不相信万清泉会累得睡着了。隐仙门的人亲眼看着他对王隐仙下手,怎么会善罢甘休?
赵临风呢?想起那天赵临风诚恳的笑,夏花反而起了鸡皮疙瘩。有的人,即使笑得真诚,也如毒蛇般让人敬而远之。
赵临风想趁乱杀了他们灭口的,他不知道,夏花在这三年,制毒解毒已有小成,他嫁祸王隐仙的那一剑帮了她,剧痛反而让她力气恢复了一些,她没头没脑地撒出囊中的药粉,趁乱带着王隐仙就跑。
王隐仙的伤势比她的还严重,万清泉的那一剑虚张声势,并无大碍,可是赵临风真的下了死手。俩人藏在山洞里,两个难兄难弟,又要提防赵临风,又要提防野兽,还没有食物吃,没有伤药敷,过得苦不堪言。
终于来了个免费劳动力,虽然他很毒舌。
傻木头忙得团团转,说话也不停。
“王家的人可太不讲理了,他们连我都打,你说我是傻子能懂得什么呢?”他还在以傻子自居,夏花很无语。
“你到底是谁?”夏花盯着他,好奇的眼睛能在他衣服上烧出几个窟窿来。
“你猜。”每次被问到身份,傻木头的回答永远是这两个字,让人恨得牙痒痒,然后他还要得意地眯着小眼睛摇头晃脑,那样儿别提有多欠揍了。
不过,他的手脚倒是利索,很快,背着花花,拖着仙仙,还有力气哼着小调,下山去也!
王隐仙躺在粗糙的树枝造就的木架上,一忽儿被草叶刮了脸,一忽儿被碎石蹭了耳朵,一忽儿被虫子从他的脸路过,有次居然是个滑溜溜的蜗牛!幸好,他虽然自幼养尊处优,却也不是个娇气的主儿,咬着牙忍耐。
才出山就被王家的人发现了,立刻大呼小叫着把王隐仙抬走,连声告别都没有来得及说。
傻木头很是懊恼:“我何必这么费劲?又是砍木头又是拖着他,只要来山下喊两声不就好了嘛!”
一片莲香笑里归
万清泉还在昏迷着,服了夏花的药也不见好转。
任谁在内力这么消耗的情况下,状态都不会很好。清溪堂的人说“是跟着堂主来的傻子,不小心打到了万堂主的脑袋,把他打晕了。”
夏花琢磨着这个情节怎么有点熟悉?
距离那场混战已经两天了。万清泉还是书生的装束,自从找他回来,他就再没有做过武林人士的打扮,他还是,更喜欢逍遥自在的平凡人的生活吧?
夏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地看看他。
在她的记忆里,万清泉好像总是温润善良的少年模样,少年老成,即使面对同龄玩伴,也从来沉稳自持,他是父亲心里清溪堂主的不二人选,他爱笑爱清静,若非万不得已,就不会与人动手,怎么能,让他面对,如此残忍嗜血的他?
其实战死的人极少,大多数是受了伤,许是他的潜意识在克制,可是,怎么还不醒来?难道是,他不愿意醒过来?或许,失去记忆的那三年,于他,才是最合适的生活吧?
万清泉在做梦。他走在混沌无际的血色里,像无边的苦海,他走不到头。
他看见师父的脸,师弟的脸,还有很多很多曾经并肩作战的下属的脸,他们说“我想活着”,他们说“要好好活”,他们说“力挽狂澜,我辈当为之”……他们说得越来越响,血海无边,万清泉突然很累。
他看到有孩子在哭泣,有少年轻声说:“以杀止杀,那我们跟坏人有什么区别?”
他看见一双温柔的眼睛,她说“等我”,她是谁?
他想到了,是阿薇,“无边恨”的毒性曾经让他失去的记忆,如同银河倒泻,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阿薇临走之前说“等我”,她就一定会回来。她在三年前的恶战中跟魔头池凤逆同时失踪,他怎能,忘了她?
以杀止杀,是为了止戈,是为了不杀,总有人要在黑暗里划出剑光如月,照破山河。
血海翻涌,花开花落,万清泉头也不回,一步一莲花。
夏花哭得眼睛都肿了,王隐仙在旁边凉凉地说:“嫦娥小丫头,你比小时候更爱哭了。”
他恢复得倒是很快,王家不再找清溪堂的麻烦,可是,看到清溪堂的人,依然怒目而视。
桌子上放着两张字条,一模一样的纸质,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味道,显见是暗中操纵之人认定两个人必死,连掩饰都省懒了。
就是这两张字条把他们引到了一块儿,打了莫名其妙的一架。
“半头青也太蠢了,打完我就接着演戏嘛,还真的把自己搞到毒发?”王隐仙摇头叹息。既是知己,万清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师兄不知道自己中毒了。我,不敢说。”夏花低着头继续哭。
“我现在知道了。”有人微弱地说。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夏花哭得更大声了。
“啊!你醒啦!”王隐仙吓了一跳,不知道刚才说他蠢,有没有被他听到,这个万清泉表面上云淡风轻,可万一被他记上了仇,也不是好玩的。
夏花这才发现万清泉已经苏醒,乒铃乓啷,一片兵荒马乱,夏花飞奔去熬药。
“你是仇家太多了,来我这避难的吧?”万清泉面对王隐仙的时候,整个人轻松得多。
“瞎说啥大实话”,王隐仙挥挥衣袖,“为什么你的师弟都想杀你?是赵临风把我和夏花抓过去的。”
“把傻木头叫进来吧。”万清泉面沉如水。
浮云一别,江湖再见
“傻木头什么时候走的,他为什么走了?他能去哪里,他有家人吗?”夏花面对着万清泉,一边甩着手,一边不死心地问。
此时,王隐仙的豪华软轿已经真的打道回府了。
万清泉和夏花小心翼翼地绕过几个正在切磋武功的年轻人,夏花又想起了傻木头。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有告诉你吗?”
他叫什么名字?
“把傻木头叫进来吧。”万清泉面沉如水。
他倒是承认得干脆。
“是,是我通风报信给赵临风,我没有动机,只需要听命行事,我的任务就是让你死,可惜你都在防范我。我不能不救夏花,因为她对我好。我自小被抓走,学的都是怎么活的杀招,那儿没有人性,我活着没有名字,死了也没有名字,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可是她……她叫我傻木头,她对我笑……”
谁也不知道傻木头去了哪里。
万清泉看着池塘里的彩色莲花。哪里是神仙种下的呢?不过是少时的夏花粗心,失手把她正在研制的花肥掉进了池塘里。
三年以前,她养花种花,三年以后,她学毒制毒,却是为了解毒。那惨烈的一战,改变了多少人?还有阿薇,她在哪里?
以杀止杀,在这样的年代,谁能说得清对与错?可是,有些人,必须要去做。
天已转凉,绽放的花朵间杂小小的莲蓬,偶有几枝残荷,挺立着铮铮的骨,风里带来淡淡的莲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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