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的纷扰在某天忽然消失了，习惯了喧嚣，沉寂下来又徒增了几分失落，秋日的午后没有了躁动，烧水的壶也变的恬静，唯有茶壶忙碌。
窗外行人被秋风追逐着，匆匆而忙忙。与我相对而坐的女子也同我一样望着窗外，她的脸让我越看越陌生，又越看越熟悉，无论怎样看都觉欢喜。
“今天的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我在笑吗，鸢？”
“你看起来挺好的，笑的像哈兰·山德士❶。”
她还是那样，挖苦人的时候偏偏要露出可爱的表情，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我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糟糕，浓重的黑眼圈、憔悴的面容让我看起来很沧桑，我被失眠搞得疲惫不堪。
我对镜子有种莫名的恐惧，我害怕某天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猥琐的表情，我不想有一天变成猥琐的中年男人，可那些镜子就像是被磁铁吸引的硬币，总是紧跟着我、缠绕着我，让我无法逃离由自己的脸构成的迷宫，越是恐惧，就越是看见更多镜子，可我又知道镜子是无罪的，它亦不想审判我，是我自己害怕被自己审判，所以将镜子妖魔化了。
我想远离那些该死的镜子，不过我不再抗拒，我使用它，厌恶却依旧使用。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害怕照镜子，也害怕照相，我不想看见那张冷冰冰的脸。我曾试着摆出过笑容，自以为那是好看的笑，可当我看见所有同学都躲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笑原来这么令人毛骨悚然，从那以后，我便被自己可怖的表情缠绕了，闭上眼就会看到露出诡异笑容的另一个我。幼小的我总是在深夜裹着被子坐在角落里，只有靠着两堵墙我才稍有安心，困倦却不敢闭眼，实在困得睁不动眼了才硬着头皮闭上眼睛，好在那时的梦里是清净的。
我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每天都经过的街道、陌生的人群和他们的脸、枯燥无聊的学校生活、吵闹的夜晚……实在没什么能让我笑出来，我逆着人群行走，注视着每一个人的笑脸，可我理解不了，我不明白那种叫做开心的感情，真无趣，说着无聊的话会笑，只是对视也会笑，真丑陋。
我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孩子，没有上进心、不合群，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无论四季独来独往，没人知道我是因为畏惧融入人群，所以他们觉得我目空一切，老师说我是个目无尊长没礼貌的孩子，总是能想出奇特的方法折磨我，我像被绑在火刑架上的女巫一样，被恶毒的语言攻击，被惩罚，起初我恐惧，我哀求他们不要伤害我，但是没有一个人露出些许同情，后来我变得满不在乎了，反正他们无论对我做什么都不敢剥夺我的生命，只要活着，我就不在乎别的了。
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时候，我总是能看到刀片划过的皮肤渗出丝丝鲜血，将那白色的泡沫染红，滴落在水池里，可当我去触摸的时候，那些血迹马上就全部消失了，没有任何伤口，也不痛，只有残留在脸上未洗净的泡沫。
午后的惬意时光是很难得的，我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端起茶杯将温度正好的锡兰红茶一饮而尽，馥郁的香气冲淡了阴郁的心情，鸢马上为我续上了茶，并把放着小点心的盘子向我面前推了推。
“又没人跟你抢，喝这么快会浪费好茶的。”
“我可不是那种懂得享受生活的人，茶终究会凉的，还是趁热喝好一些。”
鸢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学着我的样子一饮而尽。
“嗯，这样也不错。”她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让我的心里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我想，这或许是红茶的作用吧。
不久前，她把乌黑的头发染成栗子色了，由于是第一次染发，在进入美发店的时候纠结了半晌，坐在椅子上还跟美发师千叮咛万嘱咐，我坐在后面的长椅上等候，漫不经心地翻着时尚杂志，不禁感慨我活的真是太邋遢了，有点羡慕时尚杂志里的模特。
“我说，要不你也换个发型吧，这个三七分实在太显老了。”她透过镜子看了看我。
“我……”
“就这个好了，麻烦你帮他也剪一下。”她指着某本图册上的图片，对理发师如是说。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椅子上，拼命地避开镜子里自己的视线，该死，又是镜子。淡黄色的灯光让我的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可我只敢一下一下地瞟着，实在不敢盯着那面镜子看，总觉得它会像风暴中的漩涡将我吞噬。
镜子里映着我的脸，和想象中不同，没有太多疲倦，碎发让我的脸上有了一丝少年般的稚气，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忘记了镜子的诅咒，我开始端详起自己，看见我的表情，她露出了笑容，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笑，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笑的到底好看还是难看。
我终于有勇气同她并肩而行了，混沌的生活同那些青丝一起被剪断，从此以后再与我无关，我活在透明澄澈里，在恋人璀璨的眸中，氤氲散却，月光自云端照在心上，化开了我丑恶的面貌，露出的是翩翩少年，沿街漫步，阑珊灯火也喜笑颜开，为我指引着归路，晚风虽凉，却凉的清爽，不是那般刺骨，灯下成双的影十指相扣，我心里喝了蜜似的甜，甜的有些醉人，忘记我们聊了什么，总之一路上欢歌笑语，月色也着实可爱。
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了一台留声机，上面放着保存非常好的黑胶唱片，在唱针的轻抚下，含糊地演奏着《G小调赋格曲》❷，我没有听进去一个音符，整个大脑早就沉浸于儿女情长的温柔美梦里了，反而觉得那G小调格外嘈杂难听，同街边那些套公式似的曲、胭脂俗粉似的词一样叫人烦躁不安，我的心已然膨胀了，甚至忘了自己是个偷鸡摸狗贪财好色的池中之物，我这样俗极的玩意儿实在不该把自己当成什么高雅的人。
伴着那嘈杂的音乐，我坐在沙发上，在一轮新月的淡光里睡着了，我换了新皮囊，成了别人，甚至镜子也变成了普通的镜子，不再拥有那能把我照回原形的魔力，可梦醒后，我还是我吗？若梦醒之后我不再是我，那我宁愿梦永远不要醒，我宁愿就这样永远活在鸢为我编织的美梦里，直至湮灭。
❶哈兰·山德士上校，肯德基品牌的创始人。
❷巴赫成熟管风琴的代表作，又称“小”赋格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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