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教师节献给全天下的人民教师！
今年五月中旬弟弟高考，我从四川泸州回东北老家为他助威打气。
东北和我两年前离开时比起来变化不大，农村的马路上依然尘土飘扬，乡里的叔叔、大爷们依旧哼呦哼呦地拉着犁在水田里劳作。还是一样的轻杨絮柳，还是一样的春末夏初。
唯一变化的是村里的小学，破烂不堪的教舍不知何时已经被推倒了，在原有的基础上立起新的红砖墙。但是，砖墙上还没有上屋顶，三角形的房架躺在足球场掉了漆的球门旁边。
下了大巴车又走百来米乡路，我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望着家里白瓷砖镶面的大门垛子和妈妈亲手在甬路旁种的对红，一时间宛若回到了童年时光——宛若又一次站在房檐底下用铁丝网缠蜘蛛丝捕蜻蜓，宛若又一次坐在瓦缸里那被夏日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水中洗澡，心中感慨万千！
没想到替我打开大门的居然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她大概在九岁到十岁左右，穿印着蓝白条花纹的校服。校服有点大，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段细胳膊。在肩膀的位置，别着一个像模像样的三道杆。
看见我，她冲着我家西屋仓房大声喊：“张老师，有人找你！”
然后，爸爸出来了。和以前一样，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的清瘦矍铄，一样的一脸威严。只是，在他的鬓角上，又多了几抹秋霜了。
“回来了？”他问。
“回来了。”我回答。
于是，他接过我手中的手提包，率先向房里走去。我匆匆看了一眼家里干净整洁的院子，然后也走进房间。
在我家的西屋仓房里摆了二、三十张课桌，每张桌子旁都坐着一个可爱的小学生。为我开房门的那个小女孩就坐在靠左边的第二排，回头抿着嘴对我笑。
爸爸把我的手提包扔在床上，向我解释，“一场大雨，咱们小学的教室成了危房，绝不能让孩子们在那样的房子里上课。但是，新教室还没有修起来，课总不能停吧？我就把他们领回家来了。别看人多，好像乱糟糟的，其实这帮小家伙可爱着呢！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懂得珍惜家什，来咱家以后从来没损坏过东西。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小刘双不小心把你妈妈种的一棵对红踩倒了，大家还没说她，她自己就哭了……多懂事的孩子啊！可惜出生在咱们这个落后的村子里了。”
回家以后，每天上午我都在卧室里看小说，爸爸则在西屋讲课。课间，爸爸常拉着我和他的学生一起做游戏。玩春种秋收，玩丢沙包，玩蹦格子。正像爸爸说的，那群小学生一个赛一个的聪明，再无聊的游戏，他们总能想出办法在里面插入一些花样。爸爸有意在培养他们的团队精神，让他们在游戏里找到互相帮助、团结友爱的快乐。
有一天，我和他们一起玩打沙包的时候提议，如果哪个队伍输了，哪个队伍就要派队员唱歌，可是没有任何人响应。我觉得很奇怪。在我连续提议了几次以后，一个小男孩站出来小声说：“我们没有人会唱歌。”“是啊！我们没有人会唱歌。”大家七嘴八舌说开了。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爸爸不住地往我的碗里放肉，一边说起他的学生来。哪个孩子的码字题最近是越算越准了，哪个孩子的作文是越写越好了，哪个孩子越来越懂事了，哪个孩子最近变得比以前讲卫生了，不一而足。我就问他：“爸爸，你觉得一个真正的人才是什么呢？”
“考上大学呗！农村孩子不上大学怎么有出息？不上大学怎么能把咱们村子变得越来越富裕？”爸爸不假思索地说。
“那如果一个孩子连国歌都不会唱，他还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吗？”我终于憋不住了，我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抖出来，“为什么你班上的小孩都三年级了，却连一首歌都不会唱？起码应该会唱国歌呀！中国人，连国歌都不会唱，不丢人吗？”
“你、你……”爸爸端着饭碗抖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一赌气把饭碗扔在桌子上，说，“我吃饱了。”然后就从房间里走出去了。
我看着爸爸憔悴的背影，真的疑惑了。爸爸是个很负责的老师，他像爱我和弟弟一样爱他的孩子们。每个人进步，他的脸上都会露出微笑。每天他最大的快乐，就是看见孩子们一个个背着书包走进教室，晚上放学再一个个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回家。可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好老师，居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呢？
吃过晚饭，妈妈一边收拾饭碗一边说：“你走的那年，村里的音乐老师退休了，镇上一直没有派新的音乐老师来。这帮孩子啊，从一上小学到现在，连一堂音乐课也没上过，哪会唱什么歌呀？你爸倒是想教他们，可就你爸那破嗓子，够十个人听半个月的了……”
听了妈妈的话，我心里突然有种愧疚感。其实我不应该怀疑爸爸的职业操守。从他二十岁参加工作就留在这个破旧的农村小学，一直到他五十岁，三十年如一日。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雷鸣闪电，无论是地里庄稼要收割还是他抱病在身，无论是教学条件多艰苦还是不开工资，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三尺讲台。可身为他的儿子，我非但不理解他，还在怀疑他的职业操守……我想起爸爸那张被岁月的钢刀刻下条条深纹的严肃的脸，不由得有些心酸。
晚上爸爸回来，我刚想对爸爸说抱歉，爸爸却首先开口了。
“小嘉，我想过了，你说的对。一个真正的人才不能光想着上大学。作为一个农村孩子，我们的条件是比城里艰苦，但是我们的孩子并不比别的孩子差。他们也应该学会国歌，他们也应该有灿烂美好的童年。这样吧，明天下午，你教他们唱歌吧。我算了一下，这次你回来两个月，如果七天学一首歌，到你走，他们可以学十来首歌……等明年就好了，政府一定会给我们派个新音乐老师来的。”爸爸一脸诚恳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他会心地笑了。
从那天起，我每天有了新工作，就是教爸爸的那群孩子们唱歌。他们很聪明，一教就会。和他们比起来，爸爸在音乐方面就笨多了，尽管每次教孩子们唱歌的时候，他也坐在角落里默默听着，跟着唱着，但是每次他不小心发出一个高音的时候还是会惹来孩子们的哄堂大笑。陆陆续续，孩子们不仅学会了国歌，还学会了少先队员队歌，学会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学会了《歌唱二小放牛郎》，学会了《鲁冰花》，学会了《母亲》和《父亲》。
爸爸最喜欢的就是《父亲》这首歌，同时也是他学会的唯一一首歌。经常夜深人静的时候，爸爸就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对着满天的星星唱着。
爸爸班上有一个小姑娘，她的父亲在一次车祸里失去了生命。每次她唱起这首歌的时候就眼泪汪汪。有一次，孩子们玩游戏，小姑娘输了，大家嚷着让她唱《父亲》，她说什么也不肯唱，最后还哭了。爸爸轻轻走到那孩子身边，用粗糙的手掌拍拍她的肩膀。
“孩子们，你们出生在这个贫困的山村，你们无法享受到许多城里孩子在你们这个年纪享受得到的东西。但是，我知道，你们是最优秀的。你们的爸爸妈妈，他们为了你们的幸福整天在农田里忙碌。他们被阳光晒黑了面庞。他们不住地弯腰以至于他们很多人都成了驼背。还有的孩子，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父母……可是孩子们，你们要知道，你们的父母都是爱你们的。他们宁可自己多艰辛，多难，都要送你们来上学。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没有办法改变眼前的现状，没有办法让你们过上与其他城里孩子一样的幸福日子。但是，他们在你们身上寄予了厚望，他们希望你们成材，希望你们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你们的生活，改变你们的未来。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成为科学家，成为文学家，成为音乐家……用你们的实际行动来回报你们的父母。同时，你们现在也有一种回报你们父母的方法，就是学好《父亲》、《母亲》这两首歌，当你们的爸爸、妈妈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你坐在他们身边为他们演唱，然后跟他们说一声，你们辛苦了！大家说好吗？来，小姑娘，坚强一点，跟大家一起唱起这首歌吧！”
很多人都掉泪了，他们在一片哭泣中唱起了《父亲》。那个失去了爸爸的小姑娘唱得最响。他们一定都想起了自己的生活，是谁在雨中为他们撑起了雨伞，是谁在清晨为他们做好了早餐，他们一定都想起来了，他们也一定会珍惜！我不住地为他们鼓着掌，久久不想停下。
不知不觉，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我的弟弟不负众望，考上了北京理工大学软件工程专业。那天早上，我就要乘着大巴车回远在四川的单位去了。早晨起来，我坐在门槛上，望着房檐底下的燕巢，浮想联翩。我走出了我的村子，弟弟也顺利考上了大学，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爸爸老说，家和万事兴，果然不假。就像诗中所说的，“旧时堂谢门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真的，城里人的幸福，在爸爸这代人的艰苦努力下，真的飞到我们身边了。
那天，爸爸的学生们来得出奇的早。六点钟，基本上所有的孩子们都到了，他们把书包放在桌膛后，自发地聚集在院子里。他们也舍不得我走。爸爸那天早上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一直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看着他的儿子，像是一个艺术家在欣赏着他精心雕刻的作品。
大巴车缓缓地开来了，那扬起的尘土已经隐隐可见。
突然，不知道在谁的带领下，孩子们一起唱起了《父亲》。那令人心碎的声音，好像在为一位年过五旬的老父亲诉说心声。他似乎在说，“孩子，请放慢你远行的脚步吧，爸爸舍不得你。爸爸知道，你会走得很远很远。在你的眼前，有很多的高山等着你去攀登。但是你知道吗？无论你走得有多远，就算远到海角天边，也远不出爸爸的视线。”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当我长大后，山里孩子往外走，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山高水远他乡流。都说养儿为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男儿只有轻歌一曲和泪唱，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大巴开来了。我提着手提包坐上车。我不敢回头，我不敢再听那歌声。因为只要我再听下去，或者只要是我回头看哪怕一眼，我都会舍不得离开，我都会落下泪来。
爸爸，我的教师爸爸，儿子长大了，有句话儿子不会说，也不好意思说。但是，这句话却一直在我的心里，“爸爸，我尊敬您，爸爸，我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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