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芳芳去后院,转身对陪在一旁傻笑的大力说:去倒杯茶,赶紧做饭吧,我和芳芳要聊天呢。
就你想啊,俺们都是老同学,还有老高呢。
去,去!做好饭再说。
我们来到院子里。女儿和小林在玩玻璃球。
这是你的孩子吗?
我把女儿揽在怀里,叫她喊姨。芳芳蹲下,欢喜地拉过女儿的手,从我的怀里把女儿抱了过去,然后打开皮夹,掏出两百块钱,硬塞到女儿的手里,说是头一回见,无论如何也要收下。女儿看我同意了,欢喜地说谢谢阿姨。
那男孩呢——芳芳一边说,一边望着小林的脸。小林是个内向的孩子,仿他爸,看到陌生人看他,涨红着脸把目光投向我。我说:叫姨吧。
四方的院墙静得只听到小林脆脆的童声:姨。
芳芳蹲在那里没有应答,却问我:是他的孩子吧?!
你看出来啦?!
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老高的,他还有一个女儿,快三岁了吧。
都这么大了。芳芳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我却没什么可回答的,只好再次示意小林,叫他喊姨。
有了刚才的经验和我女儿的榜样,小林不再忸怩不安,甚是干脆而又大声地喊了一声:姨——
尾音尚未消散,芳芳的眼泪却抢先掉地。小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神情紧张地跑出小院,穿过堂屋,朝隔壁自家的屋里飞奔而去。
那些远去的时光,并没有随着小孩的离开而离开。十年来的婚姻生活,芳芳只用几句话就交代完毕,也许是没多少可说的,也许是不想说,因而这个上午不太连贯的谈话,大多是我来完成的,颇有唱独角戏的感觉,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来回穿梭,在这十年间,挑挑拣拣。
你知道吗?晚晴嫁到北关了。去年离婚了。
西亚前年在杭州的工地上摔断了腿,陪了27万,孩子才三岁呢。
还记得猪大肠不?他现在可拽了,买了三辆车,盖了三层楼……老婆也换了两。
……
儿时伙伴的长长短短,几乎都被我拉到了芳芳的面前。芳芳听得很认真,偶尔也会主动向我打探一些事情。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提老高,她也没问,我们就这样说着别人家的事情。
饭菜上桌后,大力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回来了,把我们这个故事的男一号老高带来了。
老高并不高,正是因为个儿不高,我们才喊他老高的,就像我家大力一样,块头大一点,但是力气并不大,他和老高都是很斯文的人。
他们眼神交织的那一刻,一定不在彼此多年的想象之中。老高在门口停下了脚步,把刚才跟大力说笑的声音与表情都卸在门槛上了,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好久才开口道:哦,你来了!然后大步朝桌前走来,把从自家超市带来的古井贡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在芳芳的斜对面坐下。
稀客啊。见芳芳很安静,老高把视线挪开,朝大力嘟囔道:我以为是谁呢,也不跟我说明白。你看……。他把目光带回面前的饭桌上,朝我和芳芳笑了笑。我能听得出来,那意思是我都没有准备,现在也没有准备好。
人齐了,菜与酒都有了,还需要准备啥呢。
十年了。老高。
嗯。
你不想说点啥吗?
别喝了。
一瓶古井贡快见底了,十年来压在心里的话还是掏不出来。当初,他们的父母,一个嫌男孩子家底薄,一个嫌女孩子花俏,干不了农活,不是当家理事的好手,而且女孩的母亲跟别的男人睡过觉,名声不好。
可这有什么关系,那时我们都在苏州打工,将在外,军令可以有所不受嘛,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分的手,芳芳如何就去了广东,然后做了别人的妻子。
与小红无关,那时他们刚刚认识。后来做了老高的妻子,也是在我和大力结婚之后。他们结婚后,不再出去打工,在家里开了个超市,生意不错,两人的感情也好。
这就是他们各自的生活,几句话就能交代了,不能交代的,或者说交代不清的,大概是前面未能解开的谜团,以及此后潜伏多年的心结吧。
问是问不出来的。芳芳不辞而别之后,老高学会了喝酒。有时在他的出租屋,有时在我和大力的屋里,喝多了,就哼着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夜不流泪……
老高在我们面前从没掉过泪。但是那种失魂落魄的空洞的眼神,现在想来,还是让人心疼。
你不想说点啥吗?芳芳在我们劝她别喝的声音中再次一饮而尽,随后把这句话连同复杂的眼神再次抛到老高的面前。
芳,你喝多了,别这样。老高站了起来,摊开手往她双肩的方向伸去,却在中途停了下来,又缩了回去,放在桌面上,支住自己的身子,然后无力地坐下去,目光停在碗碟上,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问题有点难,他没有想好,所以好久也不见张口。
如果当时我不走,你会要我吗?这话,还有芳芳的眼神,让人无法回避,虽然提到的事情,在身后延伸了十年的路程。
会的,一定会的。我想这样说,可老高却只用一句不知道就结束了这个问题,同时也拉开了芳芳的泪闸,先是无声地流,继而声泪俱下: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妈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她说啥了又能咋,我们不是好好的吗?那也不至于跟她赌气。走得干干净净吧?
要不是被人欺负了,我会那样吗?
被人欺负?咋回事?
晚上加班回来的路上,那帮畜生……不说了,说啥呢。
老高失控地站了起来,一拳打在桌上,骂了一句他妈的,因为这里没有可打可骂的人,他只能瘫坐在椅子上,抱着脑袋默然无语。
我给他们满上一杯酒,芳芳给他们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背靠在椅子上,对老高说:
这次回来见了,下次还不知到什么时候,我就跟你说了,希望你不要怨我一辈子,我们就这命,怨也没有用。
然后拉着我的手,对我和大力说:我好羡慕你们,也想你们,希望你们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嗯,我们都要好好的,过去的都过去了,常回家看看啊。我和大力齐声应道。
芳芳走后,我问老高:干吗不去送送她,路上好说说话。
不了,嫂子,说啥呢,都这样了,就这样吧。听他声音有些异样,抬头我看见老高的眼泪顺流而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