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梅漂亮吗?算了吧。
她小学四年级读完后就不上了,她家和我家是一排,只隔三户,所以我知道她是因为暑假里他爸去世才不读的。有一天下大雨,这样的天即使老药农也不进山的。听说那天他家的老黄狗和它的两个后代都咬着他的裤脚不让他走,他就踢它们,嘴里不干不净,结果他进山采药,就摔进山崖,尸体好不容易才找到,且东一块北一块的,这我从尸体像木乃伊的装扮上可以看出来。
我本来喜欢的是方美,人家父亲是船老大,家里有几条大船。她冬天冷死人的时候,还穿着呢子大衣,穿着紧身裤,头发扎成马尾,一丝不乱,这装束可是城里人家的派头呀。这还不算,关键是,她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口白牙,笑起来真像闪着阳光的井水。我爸回家经常问我班里哪个女孩最漂亮,我就说方美。他就很认真地说他和他爸认识,他什么时候替我去说亲,且信誓旦旦地保证一说就成。我就跟他急,说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娶她,不要他操心。他就向一旁纳鞋底的母亲挤眉弄眼,我妈忍不住也笑,我就嫌他们不尊重我这纯洁高尚的感情,猴上他的脖子,用手死命捂住他的嘴,说不准笑。
可是,那个被我捂住嘴巴还一直说要拼命干活赚钱替我娶方美的他,死了。所以我的方美梦也自然呼地不见了——到了五年级,方美还和我一个班,但她好像再也不看我了,这我理解——七仙女只是传说,用来哄人的。
同命相怜,我对方梅梅渐渐关心起来。有几次回家我会看到她,看到她扛着农具从我家门前经过,小小的人,姿势却老练得很,假以时日,她一定是我妈的样子。
初一有次周末,傍晚了,我和好猪食放下棍子,一抬头看到她,我就叫她。她转过头看我,好像第一次知道我的家原来在她家隔壁的二次方——真的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了。我问她干嘛去,她说去采皇菊,说着把背后的藤筐一转给我瞧,证明她没有撒谎。我说天这么冷,马上又要黑了,你看,我手指着路边的枯草,说露水已经上来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山里路滑,你爸就是这样死掉的,你傻呀。她明白了我的好意,但说白天她没时间,这会进山,她习惯了。说完对我笑了笑。天啦,她敦敦实实的脸,红通通,满是裂纹,这冬天还没到呀。那她的手呢——还同命相怜呢。
此后,一直到大学毕业,我回家,除了帮我母亲干活,看书,去山里一个人转悠,就是去她家,看她忙得像个生意很好的店小二。她一开始很不适应,我也觉得我很残忍,但我一直催眠自己说我们是同学,是发小,是芳邻,我看她,天经地义。
大四的时候,市监狱和警犬研究所来中文系招人,班里没几个男生,而成绩还可以的,好像只有我了,但我没去。后来民政局来,我也没去,最后院里要一个男生留校做辅导员——黄山师范辅导员好像都是女的。我好像听到人家要我去做男妓一样,坚决说不。我们院长很奇怪,说还是回去想想,我立刻说不用想了,于是他就火了,非要让我说原因。天啦,这什么时代了,我当时就想给他听摔门声,但我还是低下头,声音悲怆,说父亲早逝,老母要养,差一点给他背《陈情表》。
我像鲤鱼跃龙门一样回到乡里。可惜得很,村里没高中,而我觉得,教小学是不错,就是有时受不了脑细胞的造反。如果村上有高中,我哪怕跪下舔教育局长的脚也要混进去。
我妈见我回来,很开心,换作城市里有标配头脑的母亲,肯定会嚎啕大哭生了个智障儿子——好不容易考出去,在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面前出尽了风头,可是,又滚回来了。周末在家,她除了跟我念叨她的庄稼牲畜繁衍生息,就是催我繁衍生息,她说她存了好多钱,有二十多万,娶媳妇管饱。我说现在娶一个媳妇,要房要车,至少要三十万,她说不对呀,你同学王梅梅去年给人,听说婆家总共才花了十几万。说到这,她就抹眼泪,说梅梅真苦,爸爸早死,跟妈妈一起拉扯两个弟弟,累死累活,样子哪像一个姑娘,去年嫁了人,还没满月,女婿就夜里喝酒开摩托车一头撞上大卡车死了。这事情我听她讲了很多次,但每次我都让她讲下去,甚至有时我还勾引她讲,讲得我心里像那夜守灵一样困兽不斗。她讲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就是我心里觉得秋雨凉透全身时,我跟我妈说,你找我舅妈说媒。她正在切猪菜,就立刻住了手,望向我,黄帆布一样的脸光芒四射,问我说谁,我说西面的王梅梅。她一听,怔在那里,右手拿着刀,左手拿着一把地瓜叶——连她都接受不了这个人。
我不想跟她说深奥的道理,讲了,如果她也懂了,反而会让她活不下去,还不如这样心满意足地过活。
我于是跟她说:“她妈现在腿瘸了,两个儿子都没有成人,现在梅梅还这个样子,妈你说,是不是太可怜了。”这种话她懂,会抹眼泪,一向信佛的她,虽然认为做慈善也不能这样做,但在我说“你一个人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要找一个脾气好会干活知根知底的好好孝敬你”的话后,就又欢喜地切起了菜。我又跟她说要多带点东西给舅妈,舅妈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她说不要浪费了,她去说。
结过婚,王梅梅问我是不是可怜她,我说不是,她逼着我问。我说我们两家门当户对,并且我小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是我心想事成,幸福无比,占她便宜了。她虽然不信,但也不问了。
婚礼省了很多钱,我妈很不尽兴,就让我买房子,住到街上去,好像唯有这样才是我们家的派头。我就跟她俩说:“高中现在招的老师都是研究生学历的,我这个本科生,怕过两年就不吃香了。”梅梅问我怎么办,我说想趁年轻考研,这样一辈子都不用担心了。她俩都说好,说家里的事不要我操心。那年十二月,我考进了母校,脱产读研。
那时梅梅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托乡医院的同学看了一下,是个男孩。
重回大学,这可是很多人想得黯然神伤近乎落泪的事,就像一个垂垂老人想回到青春年代一样。在大学里,课不多,带我的导师身体很不好,他还有几年就退休了,专业是古代文学,搞魏晋那一块的,所以他又病又瘦又喘又咳,却好像很是享受。我的几个同门师弟,清一色地悲叹命途多舛怎么遇到这样的导师,而我却开心得像娶到王梅梅一样。
他好喝酒,要求不高,二十几块一瓶的,我就批发部里搞了几箱放在宿舍,实在没事又想他想得脸上泛起笑容,我就提两瓶去看他。有时晚上七点多了,他还端坐在桌子旁,沉默寡言,像从农村到城里儿子家瞧瞧的老头,因为我的师母一直唠叨不让他喝再喝就要喝死了。不过我不怪师母,因为他老公喝酒喝得好像要跟阮籍比比一样。
导师如此,课业轻松,我在二十七岁这个很多人又忙又累压抑局促想要大吼自杀的年纪,却有三年的大把时间用来游山玩水读书写作看美剧英剧踢球看球四处溜达整天耗在图书馆整天耗在屯溪老街或者北海路的二楼星巴克,一下午躺在宿舍,看书睡觉看阳光里的灰尘如何自成世界看时间如何把湛蓝的天空慢慢涂成粉蓝橙黄灰褐最后涂上黑色再点缀上一颗颗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星星和一弯像豆蔻少女一样的俏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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