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魏晋风度：躺平的抗争
主讲：姜鹏
我们在上一讲里面向大家介绍了竹林七贤放荡不羁的生活状态，但这些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放诞的，竹林七贤当中几位重要人物，他们思想其实是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变化过程，这种变化体现在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上。
比如说嵇康，他其实是曹家的女婿，以这个身份，以嵇康自己的才华，照道理来说，在曹魏时期，如果没有发生司马氏篡权，他应该是平步青云，是有施展自己才华和抱负的机会的。
我们看《晋书》当中阮籍的传记有这么一句话叫“籍本有济世之志。”接下来《晋书》又说了，“值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所谓魏晋之际，天下多故，指的就是高平陵政变以后，司马氏一步一步地逼向权力中心，有一个渐进的篡位的过程。
司马懿他是废了大将军，把曹爽给干掉了，他的儿子司马师是废了皇帝，把少弟曹芳给废掉，扶植上来一个新皇帝就是高贵乡公曹髦。到再后面司马昭掌权的时候，他竟然把曹髦给杀了。这让人感觉到政治是昏暗的，没有秩序的。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在这样的场合下面，这样的环境当中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只有昧着良心去投靠司马氏。那些有节操的人，想要有节操，性命恐怕就有担忧。
那么怎么办？于是接下来史书上就说，阮籍尤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我内心不认同你，但我知道如反抗，那是鸡蛋碰石头，以卵击石，我与世无争，我喝酒，我一醉拉倒行吧？这就是阮籍对于自己的装扮，包括咱们上一讲里面介绍的刘伶这个人也是多么荒唐是吧？
刘伶早年也曾经积极地给朝廷上奏章，指出现在社会政治上的问题，提出自己的改革建议。但是这个时代如果你要坚守节操，不与这些乱臣贼子同流合污，还是要保留性命怎么办？刘伶阮籍的这样的一种做法就是最好的了。包括嵇康他也不问世事，他也跟向秀一起打铁了。
我们如果研究他们的思想变化，你会发现嵇康跟阮籍早年的思想跟王弼他们是没有差别的，都是在研究如何来整顿社会、整顿秩序，怎么去找一个指导思想，儒学当然是很好的，法家的思想，道家的思想也都是有用的，但是我们怎么把它整合成一个更高的思想，我们以前讲的何晏、王弼就在做这个事情是吧？
嵇康早年的诗也是很励志的，嵇康早年写过一组六言诗，一共有10首，我随便念几首给大家听听，比如说他有一首诗赞扬尧舜的《惟上古尧舜》，“二人功德齐均，不以天下私亲。高尚简朴兹顺，宁济四海蒸民。”还有他写了一首叫《唐虞世道治》，“万国穆亲无事，贤愚各得其志。宴然逸豫内忘，佳哉尔时可喜。”从中你仍然可以看到一个积极向上的，对社会充满希望的嵇康，但是后来他就变了，变成只管打铁了，变成只管喝酒了。这一切我们都要追溯到高平陵政变，曹爽何晏被杀，王弼被吓死，过了若干年以后夏侯玄又被杀了，这一切阮籍跟嵇康都是看在眼里的，到中年以后他们的思想态度就变了。
再举一个例子，比如说阮籍在这个阶段，他心情郁闷困顿的时候，他也写过表达心态的诗歌，比如说有一组咏怀诗，那就典型地体现了诗人的彷徨与无依。阮籍他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他说起来弹琴弹着还是没劲，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所以你看诗人他心思多么浓重，浓重到什么程度，他甚至对于生命失去了依恋与希望。
在另外一首诗里面他就写到“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大家注意下面两句，“人生若尘露，天道竟悠悠。”和天地相比，短暂的一生算得了什么？言下之意是不是我不要那么执着，不要那么明白，不要跟他们去争了，因为他们跟我一样，这一生也是短暂的，也是暂时的，我死了，他们即便比我多活几年，他们也是要死的，善人要死，恶人也是要死的，你现在斗不过恶人算了，等老天去惩罚他。
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你一个善良的人，你想长命百岁以后你想干嘛？你活50岁看这些恶人看50年，你还没看够，你要看100年，看这些人作恶，你要看100年？黄鹄呼子安，千秋未可期。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朝餐琅玕食，夕宿丹山际。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我跟你们这些俗人，跟你们这些坏人无话可说，这是阮籍的表达。
嵇康在《卜疑集》里面有同样的心情，嵇康说“吾宁发愤陈诚，谠言帝庭，不屈王公乎？将卑懦委随，承旨倚靡，为面从乎？”这是一对矛盾，就是说我坚持自己的立场，我跟他们斗争到底，我还是卑微懦弱的虚与委蛇，去顺从他们，保全性命。这是灵魂之问，是生存还是死亡？
接着他又问了，“宁恺悌弘覆，施而不德乎？将进趣世利，苟容偷合乎？”我是清高还是肮脏？“宁隐居行义，推至诚乎？将崇饰矫诬，养虚名乎？宁斥逐凶佞，守正不倾，明臧否乎？将傲倪滑稽，挟智任术，为智囊乎？ ”你看都是一对一对的，内心的矛盾，我是抗争还是屈从？我是阳光还是灰暗，我是苟合还是守正？矛盾彷徨，没有依着。
当然嵇康他选择的是决裂，因为事实上嵇康的选择性更小。我们说了他是曹家的女婿，他要是变节的话，名声就更差了，对吧？他跟一般人还不一样，所以嵇康才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
山巨源我们上次介绍过，也是竹林七贤之一，是山涛，但是山涛包括跟嵇康一起打铁的向秀。山涛，他先投靠了司马氏，我们也不能怪山涛，总归要有人出来做事情，社会秩序总要有人来维持，山涛他决定牺牲自己的名节，去做事情去。
嵇康跟他写断交信，导火索就是山涛他想推荐嵇康出来当官，嵇康就说连你都这么不了解，我跟你绝交，但是嵇康真的是要跟他老朋友绝交吗？其实不是的，嵇康后来为司马昭所杀，为什么？因为当时钟会这个人太坏了，他非常仰慕嵇康，但是他也嫉妒嵇康，他就跟司马昭说，嵇康这个人名声这么大，影响力这么大，对你来说是个妨碍，他要是振臂一呼，这么多精英，这么多士大夫都相信他的，他是反对你的是吧？这不就是坏的事情了吗？司马昭一想，对，所以就找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理由把嵇康杀了。
嵇康的有一个好朋友叫吕安，吕安被他的哥哥吕巽诬告说他不孝，这是一起冤案。嵇康当然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自己的朋友吕安讲话。司马昭其实是为了杀害嵇康，在这个事情里面他就酿造冤案，黑白颠倒，他说吕安是有问题，你这个嵇康替吕安辩护，你也是个坏人，吕安跟嵇康就这么被杀了。
这个故事它跟山涛有什么关系？我们之前讲嵇康跟山涛绝交，但是我们知道嵇康跟山涛他不是正式的绝交，嵇康他不是要绝山涛这个朋友他要绝什么？他要绝的是山涛这种妥协的态度。正因为其实在他心目当中，山涛仍然是他值得信任的朋友，只不过两个人最后的决定不同，才分道扬镳。
嵇康在被杀之前，他的儿子嵇绍年龄还很小，他就对嵇绍说，山巨源在，你放心，他会照顾你的。他临终托孤的时候想到的居然就是他绝交的朋友。说明什么？说明他其实并不是在朋友感情上跟山涛绝交，他是在政治选择上跟山涛绝交，果然后来嵇绍得到了山涛很好的照顾。
后来嵇绍他在西晋王朝在晋惠帝的时候当了官，在八王之乱当中，嵇绍是为了保护晋惠帝而牺牲的，他就死在晋惠帝面前。
嵇绍的父亲嵇康是被晋惠的爷爷司马昭所杀，嵇绍却保护了仇人的孙子。你怎么理解这个事情？我们不能从个人的角度来理解，我们要从这些人道德情操的角度来理解，我们只有理解了嵇康的放荡不羁不是真正的放荡不羁，它是一种政治操守，是一种真正的政治情怀。那些投靠了司马氏，却满口仁义道德，忠孝节义的，那是伪君子。就像我们上一讲里面提到过的以孝闻名的何曾，说阮籍不孝，在嵇康眼里何曾就是为君子，你这个做得再好再孝的人，你却不忠不义去投靠弑君的人，你的基本立场是纯洁，是正确的吗？
包括阮籍、阮咸，母亲死了之后，表现出的不孝，他要反抗的其实是那些虚伪的忠，虚伪的孝，他们是专门做给那些人看，在他们内心深处，其实才是真正纯洁的。所以嵇绍后来做了忠臣，他是真正的理解了他父亲的思想，因为他做西晋的官，所以他要忠于王朝，忠于晋惠帝。
我们回过头来还是讨论阮籍嵇康的时代，阮籍跟嵇康为什么选择这么极端的方法？因为在司马氏篡权之前，虽然政治秩序有问题，但是这些精英士大夫知道，我是可以去参与，去协调去纠正他的。一旦司马氏篡权以后，就没有这样的一种纠正的机会了，我就没有办法去纠正他了。
那么我就只能做我自己了。所以事实上不是他们关闭了和政治合作的大门，而是政治关闭了要那些既有能力又看重自己节操的人和他们合作的大门。也就是说当时的政局，你要跟我合作，你就不要谈节操。
另外我们看嵇康一直到死，他还在反抗，他为什么弹广陵散啊？你看他马上要被砍头了，却面不改色，拿一把琴来，要抚最后一次琴，弹的是广陵散。为什么谈广陵？懂古琴的朋友告诉我，广陵散它有一个非常深刻的含义，广陵散它是已成乱君之相，司马氏夺权就是巳成乱君之相，所以嵇康一直到临终，他还在反抗，他在用琴声反抗。那样的人一看真的是一个神仙一般的存在，的确是超凡脱俗，非一般凡夫俗子所能理解是不是？他有这么多的粉丝，那也就不足为怪了。
所以他们的行为艺术对后世影响很大，但是我还是要提醒大家，我们不要仅仅看到他们行为的荒诞，他们背后其实是有深刻的思考和丰富的灵魂，丰富的内心世界。这一讲我们就向大家介绍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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