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自清明节后离开老家,中元节再回去,短短五个月,恍若隔世!阿三心情沉重,无以复加。围着屋子前后左右转了一圈,蜘蛛网和茅草一样疯长,到处是网,到处是茅草。厕所更加了,叫人望而生畏;屋边的茅草比阿三还高,蓬蓬勃勃,生命力好旺盛!它们大概是守屋最真诚的卫士吧?不过,它们的真诚和诙谐与屋檐下的辣椒树和冬瓜藤比起来,又逊色不少。
八十岁学吹鼓手在水泥地的屋檐下,在一米多宽,傍着灶屋边的街沿上,居然长出一棵开花结果的辣椒树,还有一蔸冬瓜藤蔓居然结出一个冬瓜!大概有几十年了,水泥地裂了缝,那冬瓜和辣椒种子钻缝进隙,“怡然”自得了。阿三觉得不可思议,太神奇,在水泥地上自然而然生长,五个多月,风吹雨打,人来人往而安然生长,“物我两忘”,定力了得呀!辣椒树虽然不娇贵,但时常要浇水,否则干枯了,但它居然郁郁葱葱,亭亭玉立!阿三望着这两个“圣物”,眼睛湿润了,被它们热爱主人的精神所深深感动了!哦,它们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主人回家贡献自己呀!匆匆忙忙赶回家,只买了肉和鱼及水果之类,没有买瓜果蔬菜,现在有现成的吃啦!欣喜若狂说不上,但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以前在家,对冬瓜和南瓜多少有“不屑一顾”的意思,太平常了,很瞧不起它们。确实,一方面它们太平常,冬瓜、南瓜多的去了;另一方面,它们太容易种,不会挑精拣肥,随便一块土,或者一块土的边边角角,或者石头石块缝隙,或者种什么都不会生长的旮旯,就种冬瓜南瓜。也是太“随便”,太“随和”了,人们反倒不把它们放心上。放些种子后,既不需施肥,也无需浇水;既不要杀虫,也无需除草。只等着秋后摘大磨盘似的南瓜,滚圆滚圆,一身绿茵的冬瓜,多自在,多安逸,多实惠!关键还是绿色食品,你放心吃,冬瓜煲汤,冬瓜煮洋芋,冬瓜炖排骨,冬瓜红烧,味道好极了!比起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毫不逊色。
说到冬瓜南瓜,就使人想起《红楼梦》里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的事来。刘姥姥因生活所迫,厚着老脸来荣国府攀亲戚,弄点银子回去过活。一进大观园时,虽然忐忑不安,不知道会不会走石灰路,但没法,为了生存只得硬着头皮去。还好,凤姐说,皇帝还有几门子穷亲戚,况且祖上还有来往的,能照顾就照顾,就给了二十两银子。刘姥姥说贾府拔根汗毛也比咱们胳膊腿儿粗,也是实话。得了甜头,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就带了冬瓜南瓜之类的土特产。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天天锦衣玉食,大概吃腻了,换一种口味就觉得特别好,大赞刘姥姥的冬瓜南瓜好吃!阿三每每看到此处都好笑,冬瓜南瓜有什么好吃的呢?大概是刘姥姥给她们解闷,这个人“好吃”吧?也是,一潭死水一般的庸常生活,叫人烦腻!有一个在完全不同生活环境来的人,即便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太,也是新鲜血液,也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呢!现在城里人成群结队去乡村旅游,摘瓜摘果,吃农家菜,体验农村生活,也缘于此情怀吧?不过,几十年后回过头来看,过得“长刨子”的还真是只有冬瓜南瓜呢!
中元节回家接“新客老客”,也是一个习俗。老祖宗太聪明了,若无清明节和中元节,人们怎么会回来呢?会按时怀念和祭祀去世的亲人呢?这大概就是一种传承,叫人们别数典忘祖,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将来又到哪里去。至于“新客老客”是否真来,大概是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吧?阿三是不相信,但相信有这些节日比没有好。比方说,母亲不在了,但她是多么不舍亲人啊!阿三相信这辣椒树,这冬瓜是母亲种的,中元节回来有冬瓜和辣椒吃多好!这神奇的冬瓜和辣椒也只有母亲才能种得活吧?或者就是母亲变身冬瓜和辣椒,守护老屋,恭候亲人也未可知。冬瓜是吃掉了,也是一生中最好吃的冬瓜呀!没放什么油,清水煮冬瓜也是那么粉,那么甜,那么脆!但辣椒树还在,还会来到阿三的梦中……
以前母亲经常打电话来,在电话中说家里有鸡和鸡蛋,有鱼和肉,有冬瓜南瓜,白菜萝卜,辣椒茄子之类,“诱惑”阿三回家。阿三嫌麻烦,总是推三推四,编着许多理由不回去。若回去一次,母亲又太热情,杀鸡宰羊,好烟好酒侍侯,回来还要肩挑手提,“吃不了 兜着走”,阿三实在于心不忍,觉得自己回家无非给父母添麻烦,何必呢!但母亲也执着,似乎儿子每个月不麻烦自己几次,全身就不舒服,骨头就会散架似的。于是打电话,甚至在电话中不惜与儿子翻脸,揭穿儿子的谎言。儿子被逼无奈,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家,苦笑着喊“娘,娘!我回来了!”母亲看到阿三回家就笑得合不拢嘴,好像自己又赢了一回合,得胜还朝了!于是特别得意,手忙脚乱地准备好吃的去了。
阿三来到堂屋,对着堂屋神龛上母亲遗像作了三个揖,鞠了三个躬。在不断燃烧的烧纸中,阿三长久地注视母亲像,不禁泪眼婆娑,悲从中来。生命像什么呢?有人说像一趟旅行,但母亲毕生未出本省,大部分时间足不出户;有人说生命就像一场回声,送出什么收回什么,但母亲送出满满的爱,辛苦的汗水,收到了什么呢?这一问,让阿三愧疚得要死,内心也翻江倒海起来,仿佛母亲复活了,笑着站在自己面前,那一声肝肠寸断的呼唤又响起来,“华荣!崽呀!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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