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

      一天，我在镇子东头遇见了罗奶奶，只见她目光直直地迎着我走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问长问短。这罗奶奶四十年前是我家的老邻居，曾经目睹过我家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后来搬迁到街中心去了。

      罗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身子佝偻，面容枯竭，呈焦褐色，仿佛是一把放在锅底熬的白糖，岁月的火久煨着，颜色渐渐越发红了，焦糊味一阵阵地窜了出来。是的，她穿着一身碎花布短衫，青色裤子，仿佛很多日都没有清洗，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馊臭味。仿佛是晒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面的死鱼烂虾，滚烫的石板烙得味道越发浓重，熏得人俨然醉了一般，眼睛也只好眯缝着。一头蓬乱的白发，赫然地支棱着，仿佛是冬日遭了霜浸的鸟巢，本来就是枯树枝野草搭建的，无端地被冷霜涂抹得银光闪闪。焦炭般的脸，黯淡无光的眼睛，仿佛是戴了一张褐色面具，开了两个洞儿，偶尔眼睛一轮，才证明这是一张尚有生气的活人的脸。罗奶奶老了。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她能言善辩，是镇子上少有的热闹人儿，曾经端着一碗饭可以招来不少街坊四邻，你一句我一句堪称麻雀开会。小媳妇大闺女甚至贫嘴滑舌的光棍汉子都喜欢凑一堆，喜欢听罗奶奶打趣插荤。如今罗奶奶老了，只有小儿子一家照顾着她，拆了她老屋子修建了一排富丽堂皇的高楼，一楼统统租给别人做生意，二楼儿子一家住着，楼梯道搁了一张窄窄的木板床，是她的栖身之所。

      罗奶奶直直地走向我，一把扯住我胳膊，急急地说 ，你生几个孩子了，老天哪，可怜的女子。嫁过来没有公公婆婆，受尽了嫂子的欺负，下雨天别人往屋里跑，你还在地里忙活，浇得跟落汤鸡似的。你那仿佛一天到晚在外面，说是当个会计，好处没有，却把田地统统丢给你，累得跟个驴子似的。我听明白了，她糊涂了，完全把我当成了我母亲。她的世界已经混乱了，她自己抹杀掉了整整四十年，恍如隔世。如今我母亲早已作古，罗奶奶采取这样的方式怀念她，或者她压根都不知道我母亲，她口中的媳妇，早已不在人世了，却冥冥之中她附在了我的身上，让罗奶奶得以相见，这只是迷信的说法，其实母亲的骨肉早已传在我的身上，不说百分之百，起码也是一半的神似吧，神似却形不完全似，听到罗奶奶这些颠倒纷乱的的话语，我的心突然剧烈地痛了，我异常地想念我母亲，想到不能自已。

      罗奶奶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起发生在母亲身上的一些事情。说起她一度很恨我母亲。因为母亲年轻时候为了贴补家用，每年春天就养了许多小鸡，这些小鸡是无法无天，祸害了她家的菜园子。于是她天天想方设法地阻拦。修了栅栏，无济于事，甚至买了老鼠药，把母亲的小鸡害死一大片。母亲流着眼泪掩埋了尚有温热的小鸡，也没有跟她吵闹。不过好久没有登她家门槛。罗奶奶的二儿子仿佛叫什么庆丰的，长到二十三岁，定了亲，有一天晚上鬼迷心窍地闹着要罗奶奶拿钱，想买一双新皮鞋，眼看着中秋快到了，他得登女朋友的家门接她过节。罗奶奶就是不肯。嘴里还尖酸刻薄地骂他，拿他跟在城里上班的大儿子比，说他窝囊，肩不能杠，手不能般，没用。庆丰仿佛也顶撞了她几句，她气得拿鞋底子追着打了几下，庆丰跺着脚跑出去了。谁想到半夜我母亲就听见有人在偷鸡。一只公鸡借着惨白的月光打了个鸣。我母亲爬起来追。只见一条黑影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跑。母亲拿着手电直直地照过去。她认出了，就大叫，庆丰，嫂子的鸡你也下得去手，放地上，我就既往不究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黑影没有回头，只是住了脚，手一松，袋子掉到地上。然后他快步跑开了。第二天拂晓时分，母亲听见罗奶奶撕心裂肺地哭嚎，拼命地叫喊，央求别人帮她送庆丰去医院，这傻孩子为一双皮鞋和母亲置气，喝了敌敌畏，也不知道喝了多久。母亲和其他邻居们七手八脚地把他弄上板车，一路小跑到医院，医生翻翻他的眼皮，看看他发紫的脸膛，无可奈何地说，迟了，救不过来了。罗奶奶一下子瘫在地上了，捶胸顿足地哭泣，都怪我，我为什么就不肯给他买皮鞋呢，卧是老糊涂了。母亲生前跟我说过，挺对不住死去的庆丰哥，若是知道他会为了一双鞋子服毒，就听凭他偷了鸡去换钱，她也从未和别人提起庆丰偷鸡的事情，当然她以为罗奶奶也不知情。其实后来因为罗奶奶把我饲养的小鸭扔到茅厕里被我撞见，我气得和她吵，小孩子嘴里哪藏的住话，不防头说起，你儿子庆丰偷过我家鸡，你们一家都不是好人。罗奶奶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去抽了我嘴巴，还指着我鼻子说，你妈就是个祸害，她害死了我庆丰，她得赔我庆丰命。我一把抹去嘴角的鲜血，凌然怒视，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是你自己害死你儿子的，你小气，你不给他买皮凉鞋，还埋怨我妈，是你逼着他去偷鸡的，你是个坏妈。罗奶奶三十岁守寡，一生拉扯三儿一女，生性刚强的她被我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气得眼泪滂沱，她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失魂落魄地走回去了。自此她十多年都没有和我母亲说过一句话。只是在我母亲不幸染病离世的时候，她才摒弃前嫌，跑来给我母亲穿衣梳洗，帮着我们料理丧事，极尽哀伤，仿佛她自己死了亲人。

      罗奶奶不住嘴地提起那些尘封的往事。我一旁听着。不想纠正她或者唤醒她。她简直是一本活字典，拉着我重温往事随风，那些久不见天日的陈年旧事仿佛是悬在屋顶的蜘蛛网，晃悠悠，思悠悠，一阵风过，落下来，迷了某人的眼，泪水流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