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谈诗,从诗的源头开始谈,那么“诗”本就是那三百篇的专有名词。
“小子何莫学夫《诗》?”
最开始,是孔子这么说的,流传下来,便人人都这么说。
为什么要学《诗》呢?
“至少可以多识记一些鸟兽草木的名讳。”
被问住的长辈,这么回答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是亮晶晶的。
原来是要记住鸟兽虫鱼的名字,我这么想,便将记忆名字当作了学《诗》的首要任务。
到最后,记下的,仔细回想起来,文明、爱情、政治与人心……做学问做到这么大,我才恍然惊觉,公元前六世纪的中国人,已然懂得为存在正名。
赋予存在以名称,这在文明的历史中,不可谓不是一件大事情。
去回溯,“呜呼噫嘻”的,这样的正名未必有多么成熟,甚至多半是拿声音在浑充记忆。
只有将醒未醒时的记忆值得依凭。
可文明的孩童时期,谁不是将醒未醒的?
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
谈谈《诗经》:关于国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秦风·蒹葭》
《诗》中最常为人记诵的一篇,写得迷迷蒙蒙得像个梦境。
梦中有芦苇叶上的霜花,有水中粼粼的波光,还有可望而不可及的伊人。
《秦风》大抵刚烈烈的,充斥着征伐与讽谏的铮铮之音,独独《蒹葭》,情绪随着蒸发的白露层层启展,反复吟咏直至不能自持的时候,王国维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
作者犹在梦中呓语,读者却已然十分清醒了。
清醒之余,衣袖间尚留一丝馨香,那是为了便于将记忆落实为文字。
誊抄在书简上,淋淋漓漓的墨迹,从此便由文字代替了记忆。
《毛诗序》中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有文字,有声音,声音最是动情,所以要惆怅叹息,要长歌吟咏,要不自觉地手舞足蹈,直至歌唱完了,舞蹈完了,到了要四处寻觅知音的时候,才记起来诉诸文字——文字能流传,文字里相逢,纵使隔了千秋万代,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会心一笑而已。
谈谈《诗经》:关于国风——《郑风·箨兮》
歌者已是有了相和的对象,诗人却还要将气氛多渲染三分,活泼泼地,热烈烈的,生长在纷纷摇落的草木之中。
重章叠唱、重章叠唱、无所谓文字意义上的复沓与堆砌,重叠是诗歌的生命。
韵律、词藻、那都是后来的事情。
后来者回首前路,那歌与诗的临界之处,只有情绪的冶游。
拿如此漫无目的的冶游,去换后来者华丽丽的词藻,我宁可不要。
所以诗歌无所谓成不成熟,甚或成熟的诗歌显得更加稚气,要返璞归真,要如婴儿之未孩。
《三百篇》,零落的、明灭的、一唱三叹的。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说得极高明,“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且不论那些道德敦化,单去眺望那不知闪耀着什么的,是人性的终点。
以人性的终点,发扬做诗歌的起点,是知远之近,知风之自——风吹来的地方,就是教化开始的地方,所以“风者,风(讽)也,教也”。要讽谏,要教化,还要温柔敦厚、怨而不怒,要哪怕是嬉笑怒骂,都浑脱脱地俏皮可爱。
这便是现实主义的直蹈白刃了。
如果,如果中国尚可以有现实主义这么一说,那么一定要提及的,那首,我至今甚是喜爱:
谈谈《诗经》:关于国风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周南·芣苡》
虚词的翻过来覆过去。
实词却避重就轻,变换的不过是几处采摘手法而已。
虚词是情感的媒介,实词则是意义的载体,我想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清人都替我说了:“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
这不自觉的、无意识的,只是抒情,情的况味愈发悠长,意义便淡化成了意境。
回环往复之间,多做赏析,都是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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