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诞生的地方，是一家十分破旧的玩偶工厂。
昏黄的白炽灯光下，胶着的空气燥热污浊。许多瘦骨嶙峋的学徒工几乎伏在案板上，挥舞着小巧的雕刻刀，疲惫地赋予一个又一个玩偶生命。细密的汗珠爬满额头，又不住地滑落。褪色发白的T恤衫早被汗水浸透，膏药似的黏在一具具瘦弱的躯体上，像蜕不去的一层壳。
我不肯承认，我，是个被丢弃的残次品。
我轻轻摩挲着脸庞上长且深的疤痕，望着那个创造我，又把我丢进废品堆的男孩。他脸色惨白，眼眶红肿，眼白里的血丝像很多游动的红色小蛇。他手忙脚乱一刻不停地雕刻着，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其实我一点也不怨恨谁，因为一些命中注定的事情是任何人也无法抗拒的。对么？
我只是有些失落而已。我缓缓拔开胸口的软木塞，凝视着那个空空的椭圆小洞。尝试接受我最不愿接受的厄运。我，没有自己的心。
“哈喽，可爱的木偶人，你是，匹诺曹？”一种婉转的声音传来，我扭了头，一只深绿皮肤夹杂着浅黄条纹的青蛙出现在眼前。
“不是，我不认识匹诺曹。”言语里透着不自然。
青蛙看到我的全貌后，意识到了她的错误。她记忆里的匹诺曹精致无瑕，不像我，长着很长的疤。
她微笑着，很有礼貌地致歉。又憨态可掬地问到:“你不认识匹诺曹么？他可是你们木偶界的超级偶像呢。”我一时语塞，不等我回答，她又接下了话茬。“现在这地方都只仿照他，借着他的名气赚钱，我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匹诺曹，你是最精巧的那个，我还以为你才是真的他。”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我很想见他一面，那可是每一个青蛙女孩的梦想。”她微微笑着，表情里满是向往。
我好奇地挠了挠头，疑惑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那个匹什么曹会到这么破旧的工厂来吗？”她无力地耸了耸肩，露出无奈的面容，一点点掀开了遮住下半身的浅色公主裙，露出折断的残肢。细细的弹簧突兀地露在外面，她把头埋得很低，声音柔弱沉重:“我很久没有体会过自由是什么样的感觉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候。我相信，我会见到他的。”
“嗯，一定会的。他一定会是个值得等待的人。”我回以一贯阳光的微笑。
她轻快地点了点头，很坚定的嗯了一声。继而又问到:“那，你叫什么名字呢？”脸庞红扑扑的，十分调皮可爱。
我愣了愣神，恍惚间一股酸意不可遏止地涌上来。我埋下头，用右手握住左手，又把木质手指一个个抽出来，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样的话，你就慢慢成为匹诺曹吧，盖住那道疤，你应该就和他一样成为万众瞩目受人敬仰的明星了。呃，半个明星。”
“不了，我还是希望能拥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名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木偶，流浪着找到自己的心。我不太渴望成为什么明星，只想简简单单地生活在这个不太可爱的世界上，去看我喜欢的风景。我还没想过要怎么过一次完美的一生，但我会尽力过好每个不太如愿的一刻。未来，有很多可能，谁能一眼看到结局呢？”我呆头呆脑的样子让她忍俊不禁，却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哀愁围绕着她，久久不会散去。
“是啊，去喜欢的地方，成为希望成为的人，该是多大的快乐啊。”她蓝绿色的眼睛，泛着水灵灵的光，我所怀抱的希望也不过是那样的美。
“你快走吧，待会我们会被运进垃圾站，丢进焚烧炉的。”青蛙公主的眼光暗淡下来，挪动着背过身去。
我不自觉地感到恐慌，眉头皱成一团。
“那你怎么办呢？你怎么见到匹诺曹呢？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吧。”我伸出纤细的手臂，想把她背在肩上，可任凭我推拉拖拽她总是纹丝不动。
“别管我了，我没有办法帮助你解决任何事，但也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你不是也想过命运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吗。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我可能不了解全部的你，但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内心。谢谢你，陪我度过我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遇到你是我今天或许也是今生今世最幸运的事情了。我在孤独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周，今天就是我回家的日子了。像你说的那样，谁能知道最后的结局呢？我要变成那些细小的元素，把身体还给创造我的自然了。希望来生我会是一个蹦蹦跳跳的青蛙，和你一样，去看想看的风景。”她肉嘟嘟脸颊浮现出夕阳般的红晕，我仿佛看到了一具无畏的灵魂，一种面对死亡安然的美。
我没办法表达自己的痛苦，我不会流泪，不能哭嚎，做不出一个哀伤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感受到我的悲伤。我总觉得，她就是我心灵的一部分。我一点一滴的所念所思，她都能感受得到。
“我...舍不得丢下你。”
“可爱的小木偶，你会明白的，很多事情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时间不早不晚到了，也就看见了难以琢磨的结局。很多时候，接受比挣扎轻快愉悦得多。”她依旧面不改色，语气一贯的温和，没有一丝畏惧感。我愈发以为她是一位沦丧了王国的国王，任何卑微困厄的处境下都掩盖不住一颗高贵的灵魂。
我偏执地思量着承受和反叛各自的后果，并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生活不就是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前，一边无可奈何的妥协么。接受和挣扎可能根本不存在是非对错，只是选择不同罢了。
“如果我愿意和所谓的命运打个赌，你还会不会相信你以为的宿命？”我坚定地凝视着她，眼光灼灼。
“时间不早了，你快点离开这儿吧。以后你会理解我的选择的。人之所以幻想成为命运的主人，只是被它伤得不够深而已。”
“那，我们，就此永别了吗？”我面无表情，恼怒又哀悯着她的冥顽不灵。
“后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来世你可能还会遇到另一个我，一个不喜欢匹诺曹，开始喜欢你的我。可爱的小木头，愿你平安。我们会再见面的。一定。”
“那...你好好保重，我，走了。”我迟疑地迈开笨重的双脚，把一个哀伤的背影留给她。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的离开，知道她流不出眼泪的心酸。可我不能回头。
“你好啊，我叫淼淼，没有名字的话，我就叫你木木吧。如果来生你还能恰巧遇到我，可不准忘掉。”她在身后用很大的力气嘶喊着，声音仿佛打碎的瓷瓶，清脆却带有绝望性。
我继续走着，装作置若罔闻的样子，把她的每一个嗓音都深深篆刻在心里。
“我怎么舍得忘呢？善良又坚强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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