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确确实实地叙说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却每每担心词不达意。
多年之前的自己在为第二天站在讲台上的自我介绍忧心忡忡,从铅笔画在课本上到原子笔涂在手指上,继而在草稿纸上印下指纹——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我已结束某种形式上的陈述。在第二天,站在讲台上,面对那些陌生的面孔,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在补觉,削铅笔,传递纸条都一览无余。我试着说,不管怎样,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习惯摘下叶子……”
四下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像几十个小松鼠此起彼伏地啃咬松果。
“是因为摘不到果实。”我说。
底下只是当做一种仓促的结束语而缓不过神,只是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嗤笑。仅此而已。我每每想不再开口走下去,但又感到拥有那笑声的人想必伸出手,戳戳我的脊梁骨的错觉。
”继续说下去,不可以?”
继续说下去。
“我想我从来就不知道怎么爬上树。只想从它身边路过,直至遇见下一棵。”
“说得不错哪。”她犹言在耳边。
我稍稍改变僵硬的站姿。
“一路走过的时候,手心和口袋的叶子多到像是凌晨时的阳光从海平面上满溢出来。”
“喂喂,可是真的?”
坐在前排的女孩果断发问。
“运气好的话,有那么一两次。”我说。
“没人说你么?”听上去,他对我破坏树木的行为大为不满,“要是全像你这么做,那还了得?”
“可是这些年来,一直安然无恙。采摘树叶的行为多少没让别人感到困扰。”
得此回应的人静默不语。我对手心沁出的汗珠不知所措。风正轻缓缓地撞到我的身上。
“只摘树叶,不摘果实,可是相当奇怪,难道不是?”
“我觉得在某种性质上相差无几。”我回道,“我所做的只是极为平常的事。”
我只觉得腿脚发软。
“抱歉……”
她的最后一句。
“何来抱歉一说呢?”我想,“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
她垂下眼帘。
“真的,哪能什么心情都能对别人说得明明白白呢?”
她坐在我的身边,几只面包块似的小鸟落在细细的树枝上。
“总让人捉摸不透啊。”我说。
她摇了摇头。
“就是不希望你明白哪。”她的手肘抵在桌面上,另一端的手指则是揉揉额角,“希望你不被打扰。有些奇怪?”
“完全不明白。”
“其实有时只设想你来拜访我时,想知道我有没有恋爱啦,有没有不顺心的事,扔纸飞机有没有被老师处罚等等其他你想问的问题;只要你一旦获得答案,于我而言,和你的对话就立即陷入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为什么呢?”
她用手支住脸颊。
“像个小孩子呀……喜欢藏东藏西,就想躲在什么地方,期待着让人找出来。”
“那么期待?”
“当然!只要自己躲到什么地方,也一定有人会找到,不美妙?”
我尝试想象在瓦楞纸箱里,推拉式衣柜里,各扇门的后边,卧室里的桌下、床底一一探查,结果都未能发现的她的身影:瓦楞纸箱里空空如也;满满一衣柜的衣物犹如风铃一般顾自晃动;桌面两边依旧堆积着教科书与教辅书,正中的一盏台灯下,原子笔压着一张信纸,一张邮票与信封意欲漂离桌面,或如原鸽一举跃上斑斑点点的星空;床上的被褥掀起一角,看上去就像是一张折叠一角后的A4纸。
当然那时却没这样想过。
“很美妙。”我说。
她点了点头。她看着我的表情,仿佛试图从一份考题中获得隐藏性的限制条件。
“总之,相当麻烦的一件事哪。”她说。
“总能找得到。”
她对我的信誓旦旦不屑一顾。
“说到这个,”她的手肘滑进衣袖,手指触及杯托,“你可喜欢我来着?”
先于我找出她的人理应得到她的拥抱,她的赞美,他也可以接受这样的一个提问,你可喜欢我来着?
“如果找不到你,也宁愿你被别人找到。”我鼓足勇气说出这醋意莫名,也感到一阵空虚伤心。
她将杯口从抿湿的嘴唇边撤下。
“我能握住你的手么?”
然其所说的分明是,请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心莫名温暖,那种温暖只消一提及,就会想起类似冰洞的环境里自己一人蜷缩身子回归到最初的静谧。
“我也想找到你,就像你那样那么想。”
她逝世以后,自她送给我的饼干盒里放置的数种不一的叶子,悉数变得黑漆漆了。此外饼干盒里除了常常弥漫在蒙蒙细雨中烂漫的草叶味,唯有内壁出现了大块大块的铁锈。
她给我的饼干盒,那时就被随手放到何处——被一摞书挡住后,也水到渠成地一忘了之。或许我在往后的谈话中没有提及到饼干盒,便相安无事。就其本质来说,如若我从没有打开饼干盒——
“打开看啦?”她说,“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原本想装些什么的,可不是真的想送叶子的。”
“饼干一定留下来了吧。”
“是啊。”
之后默不作声。
我拿起一片叶子以后,好奇的是她是怎样拿得到广玉兰的叶子。
“看样子挺大是吧?其实是从一棵差不多和我一样高的树上摘下来的。”
“不过怎能收集到这么多叶子?”
兴许她正像左右摇晃的不倒翁一样缓缓神。
“……那个嘛……总得让摘下的叶子有个归宿呀。出于下意识地就全部带回了。继而有时看着看着会油然而生一种仔细看着奖章的感觉。”
我想起她在电话一头解释的时候,她正在洗脚。
“会看到鳟鱼?”我说。
“说真的?”
“不开玩笑。”
她在那一头静默两秒。对此深不以为然:
“又不是在河畔。”
她告诉我能否一边吃饼干一边通话。
“晚餐还得等一会哪。”她说。
“非吃不可?”
“怎么?”
在那一边,她似乎掀开窗帘后,打开门锁——她应该是去往阳台,掀开的也绝非窗帘。穿起拖鞋后的脚步声竟让我想起星期天的下午,一只猫缓缓走过毛绒绒的绿草地。
“喏,你说……”
“嗯。”
“……还能钓到鳟鱼么?”
她问出口的几个字像小石子一样朝我投掷过来,我一时只措手不及。
“反正是看不到了!”她说。
大发感慨后,似乎又想起鳟鱼在舒伯特的曲子里被抓住时,鳟鱼几欲涕零的模样。
缄默不言。
俄而咔嚓一声咬断饼干。
听见她的咀嚼声,听见她倚靠天台栏杆时的车笛声,甚至连那边撩动门帘的风声都恍若感同身受……如果真的有那阵风,正像群鸟飞向纸团状的云朵。我坐在阁楼阳台上,正值暮光俯临山峰所围住的牧场般的地平面。
这是修改后的版本。
相对于我执着于回忆中一直进行的躲猫猫游戏,想必是对承认摘叶子这样的事之后的无所适从。
这是两种常态。
我和她一直都没法找到任何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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