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雾气翻滚的低气压中，我隐约听见的，在这个普通的梅雨泛滥的休息日，老天犹豫不定地推开好几次窗，放下一场又一场雨。像是给前几天在田埂劳作中，因为天气太热而中暑死去的，两个奶奶最后的告别。
我们施以悲哀又互相模仿，冬日消失无踪，夏日永不停歇。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在这个世界生活越久越感到失落，无力感如同厚厚一层乌云集聚在头顶。可能偶尔烈日如火，炽热的光线可以穿透罅隙直直落下来，给我一个致命的错觉，恍若前路一片光明，只要捱过这片灰暗。
是的，我们都以为游过这片灰暗的海域就能抵达光明的彼岸。那里没有背面也无需恐惧，太阳这个无影灯让一切无处可藏。
然而光线真的来了，预示的却是死亡与失去。我们开始怀疑，所谓痛苦而后欢愉，所谓苟且当下换来诗与远方，是否只是造物者的谎言。
我们和她们没有区别。在本质上，都是草原上大量生产的乌云下，不得不继续奔跑的牛羊。
02
2022年12月31日过后，时间忽然回到2006年。时空管理所在清除记忆之前发表声明，说时间计算出了问题，一切必须重新开始。于是所有人有了一瞬间的顿悟，然后在遗忘来临后又回归无知。
2006年，我还在家乡的杂货铺。隔壁卖皮鞋的老三奶奶还没去世，空气中不时飘来几个模糊的字眼。敞开的后门放进一阵阵风，像是预示了什么，我从凉席上爬起，越过后门朝楼上走去。
抵达二楼杂物间，我抬头望向三楼那片黑暗。那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如同深海漩涡吞噬所有光线，所有灰尘都沉入海底。黑暗模糊了躯干和棱角，空间和时间瞬间隐入虚无。
那里盛放着一个异质空间，超脱于这个世界独立存在。我相信只要我克服内心的恐惧，穿越这片黑暗，就一定能摆脱生活的虚无，去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探索神秘宇宙。
于是我小心依靠墙边，一步一步往上走……每走一步，我都能明确感受到黑暗的降临，有什么东西正在将我与它们同化，用灰尘掩盖我身上每一寸肌肤。暗处的棱角将我划出伤口，鲜血落在地上，啪嗒——被染成灰色。
我推开三楼的门。
当然，门后什么也没有。这只是一个废弃的舞厅，玻璃投射进五彩的光线，依稀勾勒出这里的陈列。很多玻璃杯和酒瓶的前台，周围有各种开放式的小房间。天花板悬挂着巨大的玻璃吊灯和塑料球。
我费尽心思去往的神秘宇宙，居然只是满地废墟。我很失望。
那时候我不知道，得不偿失是人生的常态。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创造出“神秘宇宙”，又不断被给予“满地废墟”的过程。我们无法改变，只能被迫接受。
03
偶尔我也去图书馆，听洒水车慢悠悠在柏油马路上来回，晃荡出巨大的轰鸣声。烈日曝晒下的一切都闪烁着金属光泽，热气依然在蒸腾。
环卫奶奶骑着垃圾车，以鲜艳的橘黄色马甲吸收触目可及的一切热量。小男孩甩着蓝色水杯，在台阶上下来回蹦跳，做着没有意义的狂欢。
或许是觉得无聊，一阵子过后，他也坐到台阶上，和我一起陷入无尽的恍惚。
“还要等半个小时，也有可能四十五分钟，或者一个小时。我妈才会下班。她还要花很长的时间走到这里。好热啊。”
还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我才能去往那里。或许半年，或许好几年，或许终我一生。我不知道在那里等我的是什么，也许和当下一样痛苦。
“我的暑假作业有六本，特别厚。做不完，我妈就要打我。这哪里做得完啊，整整六本。如果能发明一个机器人帮我写作业就好了……”
我的参考书和活页本摆满课桌，手机内存是清不完的资料。当我每天早晨被闹钟吵醒，迅速洗漱完坐在书桌前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写作业的机器。
“我才小学，还有那么多年……以后的作业不会越来越多吧？但我最近有点纠结，我不知道该考北大还是清华。你是哪个学校的？”
当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关于未来的设想就这么摆在我面前。
我想过的，再等等吧，等熬过这阵落魄的日子，我就能离开这里，去探索我一直向往但从未抵达的神秘宇宙。在那里一切痛苦都消弭，一切失去的都回归。
可是那样的地方似乎是不存在的。就像在失忆之前胡乱画了一张地图，指向通往理想国的路，失忆之后却以为这是先人的指引，按图索骥。纵使倾尽所有，最终也无法抵达。原本就是虚构的嘛。
人生就是不断用失去换时间的过程。为了获得时间，我们必须拿珍贵的东西来交换，而选择权从来不在我们手中。所以失去的不会回来，时间也不会逆流。
04
那天晚上，我还没来得及去见2006年的许多风景，时空倏然变换，我来到2016年，即将在2019年被拆迁的高中。穿着上一代校服的同学们在操场绕着圈聊天，而我躺在草坪上，看夕阳一圈一圈把天色染红。
梦境的最后我变得很平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时空即将坍塌。
我们都知道，世界越来越坏。考编不公、考研内卷、留学危机……女性安全，儿童健康……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快要把我们淹没。没完没了的疫情，越来越紧张的局势，一切仿佛都变成悲伤的隐喻。
2022年12月31日过后，时间又回到2006年。时空管理所在清除记忆之前发表声明，说时间计算出了问题，一切必须重新开始。于是所有人有了一瞬间的顿悟，然后在所谓的“遗忘”来临后假装无知。
最重要的不是假装无知，而是当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或许不会好起来了之后，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生活。当我们行至中途，想到或许心心念念的“神秘宇宙”只是“满地废墟”，还会继续走下去吗？
我们施以悲哀又互相模仿，冬日消失无踪，夏日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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