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前情:《秦岭奇遇》
(一)
早春二月,终南山下,重阳宫前,古银杏树刚发出新芽。遥看山巅,苍松翠柏掩映,云雾缭绕。据说,世间很多身怀绝技的高人隐居在终南山,我师父罗真人便是其中一位。
我天生能见鬼的本事,在我师父罗真人眼里是天赋神技,值得收我为徒,重点培养。一个月前,我在仆人门爷的护送下,出洛阳,经秦岭,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学艺,为的是将来有所作为,不负爹娘厚望,也算不辱没我们世代英豪的夏侯家族。
门爷回洛阳了,他把剑留给了我,那是我们夏侯府上的传家宝剑。
时间过得飞快,那把宝剑陪我在终南山上渡过了第一个月。
这一个月,每日除了晨昏定省,我见不到师父罗真人。白日里,大师兄柏安代师父料理日常事务。大师兄说,师父最近有点忙,数月后终南山各大门派要进行每年一次的法术切磋,他挑了三位得意门生,每日带他们到山中冰洞加强修炼,要持续一个月。
师父他老人家是个高人,手下弟子几十个,法术水平不一。他对弟子们因材施教,严格要求。但他性情和蔼,我倒不怕他。前半个月,他命大师兄柏安监督我每日扫地锄园挑水,说是磨炼我的心性,累得我浑身酸痛;后半个月,他又安排一个师姐教我练剑,早出晚归,不得空闲。那不是真的剑,是桃木剑。师姐说那是杀鬼的利器,不过我没见她试过,虽说她也能看见鬼。
我这个师姐叫紫鸾,她是师父从小养大的。师父说她自幼父母双亡,对她宠爱有加,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她被师父宠坏了,脾气特别大,连师兄们都让她三分。她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算得上是个美人。只是有一点特别,她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肤色浅蓝。当初师父向我引荐她时,我瞅了她一眼便慌里慌张低下头,以为见到了鬼。我的吃惊态度惹毛了她,后来教我练剑时,她逮着机会就训我。
今日又是这样,从早到晚,我都在听她数落。
“听好了,马步稳住,握剑伸臂,托,架,扫,截,点,劈,刺……臭小子,动作没到位,你怎么这么笨啊?”
好男不跟女斗,我不和她一般计较。
我盯着她的手走了神,我感觉她是在背剑谱,并不是真心在教我。话说我以前也跟我三叔练过剑,这些招式都是基本功,我早就练熟了,可在她这里就是不过关。
练了一天,我的胳膊发抖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鸾姐姐,你看夕阳都落山了,咱们今天就练到这儿吧?”
“那你跟我比试比试,三招之内我刺不到你的要害之处才行。”
我硬着头皮跟她比试。没等三招,一招她就刺中了我的咽喉。幸亏是桃木剑,不然我的小命就没了。
“就你这本事,还想跟师父学法术,做梦去吧!再好好练半个时辰!”
晚间我回寝处休息,累了一天,我进门倒头就睡,衣服都没脱。半夜,我被尿憋醒,起身跑到庭院里的老银杏树后,自行方便。庭院里静悄悄的,师兄们的寝处都黑着灯,唯有师姐紫鸾房里烛光闪动。没想到,我这个霸道师姐,竟然挑灯夜读,真是令人钦佩!不过,我怀疑她多半是累得睡着了,忘了熄灭烛火。如果真是那样,我得提醒她一下。
我往紫鸾的寝处走了没两步,忽然发现紫鸾的魂魄透过门缝翩然闪出,沿着小径,轻飘飘地往门口走去。这是怎么回事?平时我见到的多是死人的鬼魂,活人的灵魂却很少见。即使看见,也多半是在人睡梦中时,但活人的灵魂不能离开躯体太久,否则会没命。
紫鸾的魂魄出窍了,她要到哪去,会不会有危险?我有点担心,竟忘了白天还受过她的气。
我加快脚步,紧跟着她的魂魄往外走。她走得不快,脚步有些迟疑。我喊了一声“鸾姐姐”,她好像听不见。
紫鸾走到大门口,两扇木门无声地开了。月光照进来,地上有个女人的影子,长长的,一直映到庭院里。魂魄与鬼魂一样,是没有影子的,不是紫鸾。这个女人的影子是谁?
我追过去,贴着墙躲在门后往外看。
紫鸾面前站着一个女人,她肤色白皙,挽着云鬓,紫色的衣衫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银光,她看见紫鸾走出门,冲上前来,握住她的手,脸上有泪水滑落。
紫鸾挣脱她的手,目光凛凛。
“你是谁?”
“紫鸾,我是你的娘亲!”
我心里咯噔一下,惊得瞪大了眼睛。我听师父说过,紫鸾是孤儿,怎样会突然冒出一个娘亲?
“你胡说!师父说过,我的父母早就死了。”
“鸾儿,我和你父亲都没有死!你师父他老人家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你先跟我到终南山后的钟离村去看看,宏济药铺郎中钟离熙,他就是你的父亲。”
“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你的父亲……他剩下的时日不多了……我想让他在临死前,见我们娘俩一面!”
“我不信!”
紫衣女子见说不动紫鸾,叹了口气,停顿片刻,突然伸手捉住紫鸾的手臂,拖着她往不远处的一棵古柏树下走去。此时,古柏树下传来一声野兽的低吼,吓得我一哆嗦。我这才发现古松树下趴着一只花斑豹,它瞪着双眼,像要吃人一样。
这个女人一定是妖怪!不能让她带走紫鸾!
“快来人哪!救命啊!有妖怪!”我放开嗓门大喊,同时,抽出门栓,跑到外面,追过去,朝紫衣女人的胳膊上狠狠抡过去。紫衣女人痛得松开了手,紫鸾的魂魄倏然返回大门前。
紫衣女人定了定神,舞动长袖,飒飒生风,将我甩翻在地。
师兄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近,我爬起来,发现紫鸾不见了,紫衣女人跑到古柏树下,骑上花斑豹,腾空一跃,沿着山路拐进高处的竹林中。夜风刮来,吹动我身边的松树沙沙作响。我隐约听到竹林中传来凄婉的歌声,断断续续: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师兄们跑到我身边时,歌声骤然消逝。我把看到的和听到的告诉了师兄们,他们半信半疑,拉着我到紫鸾寝处敲门。紫鸾醒了,师兄们跟她对证,紫鸾说什么事也没发生。师兄们一齐怪我梦游,影响了他们休息。
回到寝处,我一夜没睡好,乱梦重重,脑子里全是紫鸾的鬼魅身影。
(二)
翌日清晨,我到殿内给师父请安。大师兄柏安说,师父一大早进山采药去了,他老人家留话说晚间回归时间不定,让大家晚间免了定省和晚课,早点歇息。我本想把昨晚的奇遇告诉师父,却没了机会。
上午的练剑,紫鸾不像昨日那般凶,似乎有些心事重重。我试探着问她,昨晚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梦?她白了我一眼,说我多管闲事。唉,我怎么到处招人嫌弃多管闲事?都怪我天生长了一双能见鬼的眼睛。
午后,紫鸾偷偷问我,想不想和她一起下山转转?只要赶在晚课之前回来,别人不会发现。这是她第一次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话,我有点局促不安。其实,不管她去哪,我都乐意奉陪。
下山之前,紫鸾用白纱层层包裹手和脸,基本上遮住了她的蓝色皮肤,只剩下刘海下晶亮的双眸忽闪,可我又不敢老盯着看。
“鸾姐姐,咱们去哪?”
“终南山后钟离村,宏济药铺。”
这不正是昨晚那个紫衣女人提到的地方吗?看来,紫鸾记得梦中发生的事情,她只是不想跟别人说。
趁人不注意,我俩牵马下山来到山后,沿着大道骑行,一路打听,不出半个时辰,到达钟离村。
“苟奴,就说我受伤了,找郎中来治病。”
穿过曲折的街道,我俩来到宏济药铺门前,发现大门紧闭,几只麻雀在门前土里扑腾,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倚在门铺前晒太阳。
我和紫鸾上前敲门,半天无人回应。
“钟离郎中……早死早托生……”老乞丐咕哝着。
紫鸾一惊,再问他时,他闭上眼睛,不搭理我们了。
一个老仆人开了门,见到我们直往外推,说钟离郎中病了,不能看病。我灵机一动,说自己是钟离郎中以前医好的病人,听说他病了,前来看望一下,老仆人才让我们进去。
穿过药铺,走入后院,庭院里有个泥炉,炉上的紫砂药罐噗噗冒着热气。还没进入堂屋,我便听到里面传来一连串模糊的呼喊:“辛夷,辛夷……”
“辛夷是谁?”紫鸾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老仆人回答。“我十几年前来到这里帮工,郎中老爷清醒时,我从未听他说起过。他身体一直不好,最近越发严重,怕是撞了鬼。”
我们推门而入,看到床榻上有个人头发胡子蓬乱着,面色灰白,躺着一动不动。听到我们进屋,他腾地一声坐起,目光无神地盯着前方,吓了我一跳。
“辛夷,你带紫鸾回来了?”
老仆人慌忙上前,扶他躺下,给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
“郎中老爷,你又说胡话了。这俩人是来看望你的!”
他,就是郎中钟离熙,紫鸾的父亲。我歪头瞅了一眼紫鸾,发现她眼圈红了。
“郎中老爷最近昏昏沉沉,净说胡话,你们二人不要见怪!我先去把给老爷熬好的汤药端过来。唉,他给人治病一辈子,却治不了自己的病啊!”
老仆人叹了口气,出门到庭院里去了。
钟离熙闭上了眼睛,自说自话。
“辛夷,就算你是妖,我也不怕!……我心甘情愿,谁也管不着……辛夷,你喜欢紫色,要是生个女孩就叫紫鸾……放开我!把紫鸾还给我,你们这群强盗!……”
紫鸾走上前去,低头望着钟离熙,伸出手,刚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钟离熙突然抓住了紫鸾的手,紫鸾惊慌,用力挣脱,她手上缠的白纱留在了钟离熙手中,露出了浅蓝色的肌肤。
此时,恰好老仆人端着汤药走进来,见此情景,惊得汤碗滚落在地。他哆嗦着手,指着紫鸾大叫:“鬼,鬼!救命啊!”
“老伯,她不是鬼……”
我急忙辩解,老仆人不听,跌跌撞撞蹙到门后,摸出一个锣,跑到庭院里敲起来。
锣声中,我听到周围有很多人呐喊着,声音越来越近。
“不好,快走!”
我抓起紫鸾的手,往门外跑去。紫鸾神色黯然,回头望了望,只听屋内传来钟离熙悲怆的喊叫:
“辛夷,你不要走啊……”
我俩出门骑上马,看到村民们举着锄头,从四面包抄过来。我拍马上前,硬闯出一条路,和紫鸾跑出了村。
日暮时分,我们骑马回到终南山。到达重阳宫前,我俩把马悄悄送回马厩,没歇一口气,便往师父的住处跑去。钟声响起,晚课时间刚到。
师父坐在修行堂正中央,师兄们侍立两旁。他望着紫鸾和我进门,面色凝重。
“你俩从钟离村回来啦?”
“师父,你怎么知道?”
我和紫鸾面面相觑。
“今生过去种,未来今日修。为师法术在身,又有法器在手,什么事情也瞒不过我的法眼。你俩随我来吧!”
师父让师兄们自行修晚课,招手让我和紫鸾随他步入内室走廊,拐了几道弯,爬上一个藏书的阁楼。师父从格子上取出一个画轴,在案几上缓缓展开,上面画着四幅工笔小画。
紫鸾不看画,只盯着师父的眼睛。
“师父,快告诉我,我在梦里看到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我的娘亲?”
“紫鸾,她是你的娘亲,她的名字叫辛夷。”
“她,到底是鬼还是妖?”
“她是山魅。”
师父手指着其中一幅画说,山魅是山中花草树木得日月精华所化,最擅长的妖术是摄取魂魄,特别是当人沉睡或迷失在大雾中时。山魅通常躲在树后,伺机摄取凡人魂魄,修炼长生不老之术,就像画上画的那样。
我和紫鸾凑过去,看到那幅画上有个美人,酷似昨夜见过的紫衣女人,只是在那幅画上,她肤色浅蓝,披散着长发,藏在一棵古树后面。
“不过,世事变幻莫测,凡事都有例外。”
师父指了指另外三幅画,我隐约看到,在那三幅画里,她的肤色变成了白色,画中人物也增了许多。我和紫鸾正待凑近看个究竟,师父突然在我俩后背上一拍,喊了一声:“去吧!”
(三)
我和紫鸾坠入无边无际的大雾中,我看不清紫鸾的脸,只紧紧抓着她的手,耳边似有呼呼的风声。待风声停后,我们四只脚落在了实地,却依然看不清周围的景物。
“苟奴,这是在哪?”
“我也不知,先跟我走。”
我拉着紫鸾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脚下分明是一条山路,就像我梦中走过的那条山路。还没有走到山路尽头,前面的雾豁然散开,我看到前面是一处断崖,崖上有个肤色浅蓝的女人,披散着长发,藏在一棵古树后面,盯着前方。在她的目光尽头,有个年轻男子正在崖边冒险采药。她望着他,目光有些痴迷。待那男子采完药,背着药篓,快要经过古树前时,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身着紫衣、挽着发髻的白皮肤女人。她用手一指自己的左脚,脚上立刻鲜血淋漓。她坐在地上,大喊救命。男子上前扶起她,与她低语片刻。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看见那个男子把药篓拴在前胸,背着紫衣女子,下山而去。他们从我们身边经过,根本看不见我们。
“是我的爹娘!快走,追上他们!”紫鸾认出了他们。
我和紫鸾紧跟着他们往前走,无奈眼前迷雾浓重起来,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迷雾中。
迷雾再次散去时,我发现我和紫鸾置身于一个村庄,分明就是我们去过的钟离村。
我俩来到宏济药铺的位置,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药铺,只是一个简陋的小门面。门前有一群人敲锣打鼓送来一块匾,上书“再世华佗”。他们笑着,闹着,叽叽喳喳说着话:
“多亏钟离郎中采回的苾萝草,救了我们大家的命!”
“听说那苾萝草极难采得,只有大雾中的悬崖边上才有。”
“大雾中有山魅摄魂,钟离郎中可是冒了生命危险采回的草药!”
“听说钟离郎中在山中救回一个受伤的美貌女子,成了他的妻子?”
“是啊,自从他娶了这个女子,他的生意愈发兴隆。好人果真有好报!”
……
我和紫鸾穿过他们中间,他们看不见我们。走进药铺后面的庭院,我看到紫衣女子辛夷已经身怀有孕,她正在烧香磕头,低声祷告:
“我得郎君真爱,此生脱离妖孽本相。我愿与他悬壶济世,救治苍生,以抵我前半生的罪孽!只求老天保佑,生下一男半女,不要再生异相!”
钟离熙匆匆走出药铺,闷声咳嗽良久,吐出一口鲜血,像是生了病的样子。他长喘一口气,把嘴边鲜血擦拭干净,抬头看见辛夷跪在庭院的冷风地里,忙上前扶她起身,嗔怪她不注意身体,辛夷笑而不语。钟离熙轻轻地摸着她的肚子,笑着对她说:“辛夷,你喜欢紫色,要是生个女孩就叫紫鸾!”
“娘亲!”紫鸾忍不住叫了一声,她却听不见。紫鸾追过去,不留神摔了一跤,我赶紧上前扶起她。再抬头时,眼前景物已变,成了黑夜。
随着一声响亮的哭声,屋内传来接生婆的惊叫:“天哪,山魅转世!救命啊!”
我们跑进去,看到接生婆拎着一个通体蓝色的女婴,扔进水桶里,换不择路逃出门去……女婴没有淹死,她浮出水面,哇哇大哭。辛夷挣扎着下了床,爬到水桶旁边,把婴儿抢到怀中,想站起来,又摔倒在地。
钟离熙冲进屋内,把她们母女抱到床上。
屋外,村民们举着火把,拿着锄头冲进庭院,叫喊着要杀死山魅。钟离熙出门拼命阻拦,村民们架开他,进屋从辛夷怀中夺出婴儿,扔在地上,纷纷举起锄头要砸上去。
钟离熙疯了一样狂喊:“放开我!把紫鸾还给我,你们这群强盗!”
“住手!”一位白衣道长从外面走进来,他手持拂尘,仙风道骨。
“罗真人!”村民们停了手。
“师父!”我和紫鸾叫出声来,但师父显然听不见我们的叫声。
“求道长杀死这个妖孽!”
“这孩子一定是山魅转世,山魅就是浑身蓝色!”
“钟离郎中的夫人来路不明,一定也是妖孽!不能放过她!”
……
村民们七嘴八舌,罗真人目光平和。
“你们都出去,我自有道理。”
罗真人走到辛夷面前,说:“你本是山魅,是妖!人妖有别,不能长久在一起。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你前半生摄取凡人魂魄,犯下无数罪孽,留在身上的反噬能力无法消除,眼下已经祸及孩子。辛夷,你该收手了,否则,连他也性命难保。”
罗真人指着钟离熙。
“我不听你这妖道胡说八道!”钟离熙不理罗真人,他上前拉起辛夷的手,“辛夷,就算你是妖,我也不怕!我心甘情愿,谁也管不着!孩子的肤色,我不在乎,我是郎中,会给她治好!”
“糊涂啊糊涂!”罗真人长叹一声,对辛夷说,“辛夷,你和他缘分已尽,还是回深山隐居,修炼去吧。我念你已有向善之心,不会为难你。这个女娃娃,留在人间也不安全,我可以替你带回终南山抚养,消除她身上的魔障。记着,切不可再重复以前的罪孽,也不要再来打扰他和孩子。否则,只会害死他们!”
辛夷泪如雨下,似乎无计可施。她点点头,挣扎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去,钟离熙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放开。罗真人拂尘一甩,钟离熙昏睡过去。
“从今往后,他将忘记与你有关的前尘往事。醒来后,他还是受村民景仰的钟离郎中。”
罗真人抱着女婴,往门外走去。
辛夷三步一回头,哭着离去。
眼前景物模糊,渐渐隐入大雾中。耳边传来紫鸾的抽泣声,我胸口堵得难受,说不出话。我拉着她的手,茫然前行。
前方雾中有个人影,婷婷袅袅,飘飘若仙,是谁?辛夷!
她走到我和紫鸾面前,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她望着我,晶莹的眼眸跟紫鸾一模一样。
“苟奴,梦里梦外,你最关心紫鸾。请你帮我求求你们的师父!在紫鸾的父亲离开人世之前,让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一次,哪怕是梦中相逢,我也愿意!你师父当年让紫鸾的父亲忘却了往事,但他梦中从来没有忘记我和紫鸾,虽然他醒来什么也记不起。”
辛夷说罢,俯身便拜。
我扶起她,答应了她的要求。紫鸾哭着喊了一声“娘亲”,扑到了她的怀里。
迷雾更重了,像棉布一样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辛夷,也看不见紫鸾,急得直冒冷汗,我用力呼喊:“鸾姐姐,你在哪里?”
我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藏书阁中,师父在一旁眯着眼打坐,我和紫鸾俩伏在案几上看画,刚刚睡着了。面前的宣纸画幅上,四幅工笔小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题词也渐次映入眼帘:山魅思凡匿杀心,辛夷巧遇钟离熙,相爱之人不相知,辛夷生女遭别离。
这四幅画,跟我们刚才梦中的经历一模一样。
更令人惊奇的是,此时的画幅上,四幅小画后面的空白处,笔墨依次淡入,瞬间绘出一幅新画,画面上有我、紫鸾和辛夷,神态表情惟妙惟肖。辛夷正在俯身哀求我和紫鸾,旁边一行小字:待得团圆是几时?
我和紫鸾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跑到师父面前,一人一边,摇晃着他的肩膀,求他帮忙,让紫鸾一家三口团聚。
师父差点被我俩晃散了架,他睁开眼睛呵斥我俩住手,又闭眼掐指一算,说:“三日后午夜,妙峰断崖上,古松树旁。你俩随我一起去吧。”
(四)
三日后午夜,我们登上终南山妙峰断崖。
上山前,师父说,妙峰断崖是当年紫鸾的父母初次相遇的地方。钟离熙将在午夜子时离世,他老人家将施展法术让钟离熙的魂魄途经妙峰断崖,与他的妻子女儿作别。我怕发生意外,带上了我的传家宝剑,当紫鸾的保镖。
师父三天前以梦托信,告知了辛夷,她骑着花斑豹早已来到。见到我们,她弯腰对着花斑豹耳边低语片刻,花斑豹立即眯上眼睛趴在树下,像只温顺的大猫。
辛夷走上前来,向师父见过礼,师父把紫鸾交到她的手上。
“紫鸾,莫怪为师以前不让你们团圆,也是为了你好。万物有相生,亦有相克。你与父母,无相守之缘。”
紫鸾点点头,眼中含着泪。师父说完,抱着拂尘在古树下盘腿坐下,闭目念念有词。
辛夷抱住紫鸾,半天没说话,只是流眼泪。须臾,她不哭了,拉着紫鸾的手问长问短,叽叽咕咕说不完的话。紫鸾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丝毫没有她平时的刁蛮模样。她向辛夷诉说她在终南山多年,虽然肤色异样,但不曾受过任何委屈。不过,即使有师父和师兄们的关爱,她也会时不时在深夜睡不着时,思念自己的爹娘。
我站在旁边,手握宝剑,眼睛没有离开古树下面的花斑豹。听着她们说话的声音,我忍不住开始想我的娘亲,不知她在洛阳是否安好。
子时将近,山中刮起一阵阴风,冷得我后背发凉。乌云盖住了月亮,山间一片漆黑。我使劲揉揉眼睛,再睁开时,乌云散去,皎月当空,照着断崖上,古树旁,多了一个鬼影。
“爹爹!”
“郎君!”
我看到紫鸾一家三口拥抱在一起,心中百感交集。这一瞬间,无论他们是人、是鬼还是妖,都已经不重要了。
“辛夷,紫鸾,能见到你们,我钟离熙死而无憾了。”
“郎君,一别十六年,只能梦中相见。今日不在梦中,相见之后却是永世别离。教我如何不痛心!”
“爹,娘,我不想与你们分离!我要再去求求师父,让他想想办法。”
……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紫鸾回身走到师父身边。她尚未开口说话,我便听到师父朗声喊道:
“时辰已到,钟离熙,不可贪恋前世,请速归地府!当值鬼差已至断崖对面的山巅,我牵绊他的时间到此为止。不要再有延误,否则,一旦地府追究,祸及妻女,我也无能无力。”
钟离熙放开辛夷的手,转身谢过师父,缓缓升到空中,往断崖边上飘去又返回,迟迟不走。辛夷和紫鸾哭喊着,从不同方向追过去,在断崖边止步,望向空中,无可奈何。
师父又一次催促时,辛夷忽然停止了哭泣。她面向月亮,张嘴吐气,一颗散发着清冷光辉的火球从她口中冉冉升起,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在紫鸾身上,渐渐隐去。我眼见紫鸾的肌肤渐渐隐去蓝色,变得白皙起来。
“紫鸾,这是娘亲毕生修为的精华所在,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必承受蓝色肌肤之苦。”
我看得目瞪口呆,没留神辛夷走到我的身边,她拉起我的手,神情惨然,低声对我说:“苟奴,答应我,替我照顾好紫鸾。”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明白过来,她突然弯腰拔出了我的剑,闪电一般抹向自己的脖子,鲜血迸流,倒在地上。她的魂魄升到空中,追上了钟离熙。钟离熙惊诧不已,神情痛楚。
“辛夷,你这又何必?”
“郎君,生为山魅,是我的错。害紫鸾肌肤异样,不得骨肉团聚。害你孤苦一生,卧病早逝。既然生不能与你在一起,那就让我死后随你到阴间,求阎君开恩,让我来世为人,与你再续前缘。”
“可是,紫鸾……”
他们执手相望,回头看着紫鸾,摇头叹息片刻,往断崖对面的山巅飘去,渐飘渐远。古松树下的花斑豹突然哀吼一声,往前一蹿,冲下了断崖。
“爹,娘,你们不要走!”紫鸾哭喊着,疯了一样往断崖边上跑去。
师父在我身后大喊道:“苟奴,快,拦住她!”
我冲上前去,拦腰抱住了紫鸾,她挣扎着,放声痛哭,她的哭声撕心裂肺,让我心碎。我从未见她像现在这样孤苦无助,以前她在我面前是何等霸道刁蛮。从此,在人世间,她真的成了孤儿。而我,还有自己的爹娘。我抱着她,心乱如麻。我只想对她说:紫鸾,别怕!这世上,你没有了爹娘,至少还有师父和……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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