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总有一部分时光所发生的事,并不是我们所刻意追求的,情节有些荒诞,过程有些离奇,然而结局却让人有意外之惊喜。
多年以前,我借调在镇中工作,教两个班的数学。在此之前我大学毕业在乡下一所中学教英语和物理,仅呆了一年多些时间,待遇太低,所得工资抵不得来往县城与学校之间的盘缠,生活入不敷出。无奈到水泥制品厂辛辛苦苦造了几个月的电线杆,有笑声更有汗水泪水,把自己也基本练成了电线杆,差一点就放下了教鞭踏上了南下深圳的打工之旅。有时候坐在家里没事喝茶与妻子闲得发慌聊天,说那时要是真出去闯荡一番打拼小二十年,自己怕不是也功成名就了吧。妻子拍我后背一巴掌笑骂我,可能混得还没现在这模样呢。
想想,也只能是想想。生活不是编剧笔下的剧本,写得不好想怎么改就怎么改。真实的生活是该怎么来它就怎么来。
那时纯粹就是菜鸟。课堂上如何抓住要点,如何向外发散训练学生思维,怎样梳理初中数学的知识脉络,对我而言都是云里雾罩模糊不清的。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摸到哪走到哪。所幸那时年轻,不懂之处诚心诚意向学校里的名师求教。买来近三年的全国中考试题集锦,一道一道题做下去,经常做题到夜深人尽,在训练中逐渐系统地掌握中学数学的知识结构,总结出一些解题规律和教学心得。两三年的教学实践与虚心学习,感觉出自己的能力水平比起始有了长足进步。然而,与学校里的教学大师们相比,相差仍然甚远。
有这么一天,县局电教站给学校发来了文件,要求学校选派一名老师代表全县到省城进行初中几何课堂教学操作教材骨干教师培训。校长接连动员了学校几个名师,要求他们中的一个能去完成任务,不想大家全部当面推脱,理由是家里有好多事走不开,班上的课怕耽误不起。其实真实原因是培训时间需要一个星期,呆在外地时间太长都不愿意去,大家心知肚明。领导坐在办公室连续喝了三杯茶,最后找了我谈话,派我这个借用教师去南昌培训。感觉有些愕然,我还是非常愿意去的,因为我深知这样的学习机会对急需夯实基础的我来说非常难得。我安排好课程赶紧回家收拾行李。
已经是寒冬了。天气冷得很快。因为是第一次去省城出差,妻亲自帮我收拾背包,给我整理几件换洗衣服,才发现我的衣服已一年多没有更新。她沉默了一下,一咬牙拽我到上官岭买了一件蛮时尚的西服。那两年刚刚在城南建房子,儿子又出生了,我们手里头很紧张,巴不得一个子能掰成两半来用,能不买的物品尽量不买。妻能舍得一下掏出几张大票来,我知道她是很看重我这次外出进修的。人要衣装,马要鞍装,穿上这件外套后,我还真像那么回事,也不跌鄱阳青年教师的形象了。
乘长途汽车到达南昌已是黄昏时分。我提一背包在八一桥头上一路车去南昌陆军学院招待所,这是我们培训的地点。
上车时感觉很奇怪,车头处人头攒集,十几个人堵住了入口通道,操一口南昌方言的司机催着新上车的旅客向票盒内扔硬币。我好不容易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投进去,人还未站稳,就被后面上车的人推着往客车的中部倒过去。费了好大劲护着背包挤到车子中部,发现车上虽然没有座位,但中部后部过道却很空。不由得对这些挤在前面入口处的人感到莫名其妙。我一手提包一手拉紧客车上的吊环,盯着前面这群人看。车过了几站,我猛然发现右前方一个拿黑皮文件夹的中年男人向我身前的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姑娘贴过来,我留神看他的动作。两根右手指在文件夹的掩护下正小心地伸进姑娘的背包。我大吃一惊,又不敢大声制止,便轻踢了姑娘一脚,她一甩头疑惑不解地回头望过来。差一点就得手的中年人恶狠狠地怒视着我,让我心里发毛。车在下一站停下时,我看到中年人和几个同伙一起下了车。
我这才告诉姑娘,有扒手差点摸了她的包。姑娘低头看了下包,不好意思起来,向我致谢,含情脉脉微笑着,一脸的歉意。正陶醉在做了好事甜如蜜的状态中,没想到旁边坐着的一位阿姨指着我的上衣说,你还关心美女的包包,看看你自己的衣服。我低头一看,顿时像被大热天当头浇了瓢凉水,心霎时就凉了。我刚刚穿上身不到几个钟头的新衣服胸口位置被割开,刀口非常齐整。西服内衬口袋里的两百多元现金不出意外作了孝敬扒手们的见面礼。还好妻提醒让我分开放在背包里的身份证与钱安然无恙。这对我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情绪很低落,对这庞大而忙碌的省会城市没了半点好感。虽然高楼林立,街景漂亮,却不如我生活着的小城热忱朴实。捂着衣服的破损处,我仿佛看见妻无奈而哀怨的眼神。
夜里宿在招待所,住同一房间的是邻县的小平,年龄比我年轻,微胖,热情,很善谈。可我没有兴致聊天。小平看出我的兴致不高,让我先睡,说他打呼噜声音大省得吵着我。抬起头看了看邻床把电视声音调得近乎静音的小平,心里一暖。一夜无话。然而第二天晚上室友无论如何都要求我与他同时睡觉,因为据他说我的呼声比他还高一个等级,头一夜他整晚失了眠。这话我有些不信,我好像是不怎么打呼噜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几天的培训,我们就如同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鸟,吃得好,睡得好,坐在温暖如春的大阶梯教室听几位教授对几何操作教材的解读,听几位帅哥美女老师的公开课,感觉眼界大开,课竟然还可以这样上的。渐渐淡去了破衣丢钱的沮丧,与来自全省的一百多位学员打成一片认真记笔记写心得体会。
来自上饶地区的十几位老师分在一组,同一桌吃饭,共一起讨论学习心得。上衣口子裂得很开,可以看得见里面白色的衬布。同事们起先都不自觉地瞅几眼破损处,然而都不开口问询原因,我知道他们是怕令我尴尬。晚饭后相邀在学院里散步,感受军事院校军事化管理的严肃和新鲜。学院里有一小湖,湖中有鹅,岸上有长椅,椅旁有花丛和草坪。我们坐在长椅上谈谈天,论论地,说些各县的奇闻异事,讲些课堂上的突发事件。日子倒也这番打发过去了。心情也轻快起来,在超市里买了几瓶酒中酒霸,在夜餐时与大家开怀畅饮,不亦乐乎。市铁中来了一位年轻老师,女朋友竟然陪他来培训,除了就餐很少和我们在一起,双宿双飞,大家非常羡慕他俩。
培训的倒数第二天上午,省厅电教室忽然通知每位学员设计一套几何操作教材,各市推荐一名代表进行上课比赛。学员们全都动起脑动起手来认真设计作品。我花了一个小时努力想了想,设计了一套由平行四边形逐步转化为菱形、矩形最终演变成正方形的课堂教学模型。结构还算新颖,但不抱多少希望。我知道我这次来昌进修全程就是来打酱油的。
中午小组内部评比,大家竟一致推选我代表上饶市参加比赛。我心里没底。好在这些兄弟姐妹们热情鼓励,并让我当场说一下课,大家帮我指出一些不足和改进的方法。我心里才稍微踏实些。
下午上课比赛临上场时,心砰砰乱跳。看一眼赛场,因为来了很多南昌市内观摩的老师,会场里挤得水泄不通,三部摄影机对着讲台上第一个出场正在上课的老师。我运气大好抽到了二号签。脚不听使唤似地在发抖。我从未经历过这种大场面。手掌使劲一捏,掌心湿漉漉的。我确信这大冷天的我身上正冒着虚汗。低下头仔细抚平上衣的那道刀口,小心把口子里面的白色内衬口袋理平整。过了一会儿听到主持人在报我的名字。也是奇怪,我用力深呼吸一次,躁动的心顿时就平静了下来。
我大踏步走上讲台,先是自我介绍的环节。静静地从会场左端扫视到会场右端,我开始了我的上课。我说我来自正宗鄱阳湖,是一名菜鸟级数学教师。头一次来省城见世面,南昌的扒手就热情接待了我,结伴给了我一个见面礼。我指指此时正开着口子又露出白衬布的西服上衣,对着台下的观众解释说,虽然很对不起给我满怀希望置买新衣的贫穷的妻子,但我这几天培训的收获却远远超过了我物质上的损失,总体评价南昌之行还是值得的,在这里我认识了好多良师益友,也见证了省城小偷精湛的技术,这是我在故乡小城见识不到的。场下的老师们先是哄堂大笑,然后沉默了一阵,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善意的掌声。这节课我上得相当的流利透彻。
会后家住南昌的王老师找到我房间让我把西服脱给她,她说她家有专门缝补西服的机器,会给我认真补好,以免回家让妻伤神。我不好意思麻烦她,室友小平抢着把我外套扒下来塞给王老师,我的心里又是一暖。这异乡异地也有人关爱困境中的自己。第二天上午她拿给我时,我很惊叹她的心灵手巧,在刀口处她仔细缝上了一个别致的音乐符号,既掩盖了刀口,又使西服有了艺术感。穿上衣服我扯了扯下衬,又恢复了往日的豪气和信心。真心感谢心地善良热忱待人的王老师,她的内心如同她的外表一样美丽。
铁中的小郑老师和他女朋友走过来祝贺我获得佳绩。寒暄几句他欲言又止,神情古怪。我便问他原因,忸怩半天仍是不开口。女朋友白了他一眼,代他说了下他的困境。他在铁中实习了一年,急需拿一个奖可以让他在学校里转正,从而使他能在学校站稳脚跟,两个人能生活得好些。希望我的会后论文里能搭风添加上他的名字作为合作者,借光获得一个名次。看看这年轻的一对人,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也正处在逆境里奋斗,讨一口饭吃。虽然心里有些别扭,最终我还是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
培训会后第三年,小郑和我一起在新余参加全省优质课比赛,我们同获得比赛一等奖。他告诉我和女朋友已结婚满一年,抓着我的手使劲摇晃,我知道他这一举动的真实情意。
分别多年后,我和小平老师在上饶评高级职称参加论文答辩时很巧又见面了,互相认不出对方。他的肚子圆了,我的头发少了。岁月如刀,把我们的脸庞雕刻得沧桑多痕。只有相互看到名字时,我们才摇摇头,会心地一笑,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人海里漂流,在上一个渡口分开,到下一个渡口重逢,有时等待的是十余年光阴,有时却是蹉跎一辈子。
这次培训给我开了个好头,让我在教育阵地上有信心有勇气努力坚持下去。之后的几年里,我频繁参加省市优质课比赛,有时候不比赛也去观摩别人如何处理教材,学习专家名师们怎样编题,怎样评课,从中学到了很多手艺。那一次远行,是我教学生涯中的一件颇具意义的大事。
而那个奖项,现在细细想来,实实在在就是我不经意的一次偶遇去南昌有幸捡来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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