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梧桐,一叶叶,一声声,都是清寒与寂寞。
自古文人墨客对梧桐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结,梧桐树高叶大,总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淡看世间春风秋月,却也从不吝惜投下一片阴凉,以供行人驻足休憩。然而,梧桐到底是寂寞的。千百年来,多数文人都是寂寞的,太白早有“古来圣贤皆寂寞”的慨叹,而自打与文人们结缘,梧桐便感染上了文人们寂寞的气质,千年万载,再也难以磨灭。
和文人们一样,梧桐是孤高的,这孤高不免有些孤芳自赏的意味。王安石作《孤桐》:“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因而,孤高与虚心当是梧桐在王安石心目中的印记了。
志存高远、正直不屈的王安石,在变法遭受重重严重打击的境况中,作《孤桐》以明志,勉励自己当如孤桐一般,既拔地几百寻,高干凌霄,又虚怀若谷,脚踏实地,矢志不渝,初衷不改,以表变法之决心。在内心遭受莫大的创痛之时,王安石在梧桐身上找到了慰藉。于王安石而言,孤高是必然的,以他刚直的性情,在人群中本来就不合于俗,他厌弃流俗,流俗也厌弃他,更何况还加之变法要剥夺那么多人的既得利益呢?在庞大的敌对群体中,王安石显然显得太过于渺小单薄,他却愤填膺地挥笔写下《孤桐》,这些诗句,在他,也许更应该是喷发出来的,不吐不快,一泻千里。
文人大多都是倔强的,尤其是孤高的文人,倘若王安石在政客的身份上褪去文人的气质,是否还会留下这样的发自肺腑激壮的言辞呢?
向来离愁别绪“渐行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这是一个永恒道不尽的话题,尤其是在通讯极不发达的中国古代社会,文人们客落他乡,鸿音难觅,最免不了的当属难舍之情和相思之意,这两种情愫总会将人弃置在孤单之中,无计可消除,尤其是在生有梧桐的院落中,万一再碰上雨天,这番情意便更增几分了。
周紫芝《鹧鸪天》“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以及徐再思《双调水仙子•夜雨》:“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雨打梧桐和雨打芭蕉一样,于异乡人而言,素来都是如同一滴一滴敲打在心上的孤单,浓烈而且挥之不去。晏殊《撼庭秋》:“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还有他的《采桑子》:“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夜来幽梦,抑或夜半梦回,辗转往复,难以合眼,别情无以言说,此中滋味,谁人可解?也只有独自咀嚼与消磨。文人们将自己的别情与梧桐联系在一起,孤清的梧桐,再添上这层的离别之愁,正与异乡人的心境相得益彰,恰有几分同病相怜与惺惺相惜之感了,此番情境也掩映得淋漓尽致了。
文人比谁都需要精神寄托,对于敏感而多情的文人,与他们性情相仿的梧桐,或许算上是他们的知交了吧。梧桐,是文人的倾听者,它豁达地容纳了文人们的倾吐,悲叹与愁思都一并接纳。因此,文人对它总有一份难离的亲近感,此中有眷恋,有钟爱,也有以它为喻的顾影自怜。
一份孤独与另一份孤独的叠加交融,或许是释然,或许是更孤独。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洒清秋。”当是最好的诠释和展现,此时的李煜,自由于他而言已是那样遥远而渺茫,孤独才是被加倍放大而又形影相随的,再加上文人的敏感,今昔的巨大反差,国破家亡的憾恨,这样孤独而无助的境况,也许,只有梧桐才能理解和收容,给他一个灵魂的依傍。
文人,从来不缺乏想象,多愁善感是他们的特质,因而,自古文人伤春悲秋乃是常有的事,而孤清又是梧桐的特质,二者交相融合,便有了张辑的《秋思》:“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这样凄美而生动的意境,要有一颗怎样敏感而富于想象的心灵才描摹得出这样细腻的情境啊!而一向旷达的子瞻也留下了“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样凄婉千古佳句。多数文人都有孤独与感伤的气质,即便子瞻也不例外。而梧桐却正巧与这样的气质相吻合,因此,梧桐才为千百年来的文人墨客们所钟爱与怜惜。
梧桐,遇到了文人才染上了寂寞,而文人遇上了梧桐也才倍加寂寞。然而,他们却自古以来就难分难舍水乳交融,也是彼此最知心的伴侣。
寂寞梧桐,寂寞的,何止梧桐!
(2014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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