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真的很冷。凛冽的寒风从身侧呼啸而过,靠近身体时就变成了刺入骨头里的钢针,一丝丝、一点点,企图消磨掉这身体仅存的一点热量。
我缩了缩脖子,裹紧了退役回来时就裹在身上的棉衣,一路的风餐露宿,早已让它破败得看不出颜色,仅剩的一点棉絮也板结地贴在身上,黑乎乎的一团,聊胜于无吧。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在早已僵直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手指上呵了呵,假装自己有被温暖到。望着与眼前小路一起绵延而去的雪,突然就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可是不行啊,如果停在这里,会死吧?好不容易在那样惨烈的战场上活了下来,却要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死在归家的路途中吗?带着那些死去战友的希望,沉默地被埋在这片大雪之下?
不行!绝对不行!我咬紧了牙关,感受到嘴唇被咬破时口腔里泛起的淡淡腥甜,没有疼痛,却让我无比清醒。动起来,我告诉自己,只要活动起来,就能产生热量。只要能撑着走到下一个村子,就能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饭,我就能活下去!
寒风依旧在呼呼地吹着,白色的雪花在眼前飘飘然而下,我却仿佛看见了当年戍边时那荒山野林里倔强生长的薇菜,其实是野草吧,只不过戍边的日子太苦,食物太少,而它漫山地长着随时可以用来填饱肚子,大家就都把它叫做菜了。
薇菜并不好吃,咬下去满嘴苦涩,却是戍边将士们最爱的食物之一。大家喜欢看着它破土发芽,看着它舒展着柔嫩的身躯一点点长大,看着它的茎叶从纤细变得丰厚,再一点点变老变硬,所有人就知道了,漫长的日子又一天天过去了。没有指望,没有盼头,只希望自己能在下一次的战役中活下来,继续看着这小东西慢慢长大。
起初,有不少士兵还会在采薇菜的间隙里看家书,其中也包括我。虽然要个把年的时间才能收到一封,可这并不妨碍我收到它时满溢喜悦的心情。对于我来说,这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怀揣着它,我连杀敌时都仿佛拥有无限的力气,再不畏惧森冷的刀光剑影。驱除敌寇,保家卫国,那时候,我的血是热的,跟战场上的所有人一样毫无惧色。
可惜后来,在我收到第五封家书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第五封家书,年迈的母亲告诉我,父亲因为年老体弱,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我那青梅竹马未过门的妻子,也终于抗争不住家里人的要求嫁给了别人,我甚至能想象到母亲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去镇上托人写这封信时那颤颤巍巍的模样。我终于抱着信泪如雨下,是谁说好男儿不能流泪的?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陷入真正的绝望。
一年又一年,我开始麻木,我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一点点变冷,任何事情都变得不再能调动我的情绪——包括死亡。可能是运气比较好吧,在一次次的战斗、受伤,受伤、战斗的循环中,我居然活了下来,我怀揣着一定要将玁狁赶出边疆的微芒希望,活了下来。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胜利来得如此艰难,以至于即使是赢了,军营里也没有多少人高兴得起来。我们迅速地收拢队伍完成交接,然后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那些死去的好兄弟,离得近的幸存者就将他们的遗物捎带着送回他们家中。
这么艰难才活了下来,我绝对不能倒在这里!咬着牙,我继续努力朝前走着,眼前迷离一片,风雪仿佛已不是风雪,而是当初我离家远行时的依依杨柳,嫩绿的枝条在春风的巧手下裁剪出细细的柳叶,它们在春日的暖阳下婆娑起舞,每一个舞姿都踢踏出归家的步伐。
回家了,真好啊。
可为何我心里又有这满溢而出的悲伤,不知该往哪里流淌呢?
采薇(诗经•佚名)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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