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这样,到地势有高低的地方,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拿些嫩草喂它,待它吃定,你就挺起力气跃上它的背去,如此反复,水到渠成。它温顺得很,你莫怕。”
就这样,在大阿公的指示下,我像顾恺之吃甘蔗一样,在第一年放牧的时光里,我最终学会了骑马 。
这一年,我七岁。
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匹灰黑色的马,还有后来时常在我记忆里出现的那头大黄牛,会一直陪伴着我的整个童年。当然,还有大阿公。
日头渐沉,是时候赶着牛群回家了。
大阿公去牵马,而我则穿过布满荆棘的小路,走到牛群休憩的一片四周长着油桐树的草地上——它们吃饱了,往往会在这里“回味”。按照惯例,这个时候我家的三头牛和大阿公的五头牛应该会集会于此,然而今天,我家那头最听话,也最顽皮的大黄并不在。
我爬上一棵高大的油桐树上去,四处张望。
山下仿佛有一簇草在蠕动,我意识到,它是在和我玩捉迷藏了。我呵了一声,那簇草里便钻出两只又圆又尖的牛角来,紧接着大耳双竖,牛头渐露,之后两只铜锣大眼看了看四周,然后目光聚集在挂在树梢上的我。它像是惊愕,又似迟疑,仿佛在想:怎么让你给看到了?然后甩了甩它长长的尾巴,摆了摆其中的一张耳朵,就顶开荆棘和草,飞奔着向我而来。
大黄体型壮硕,比那时的我还高出半个身段。但是,它仿佛对我唯命是从,呵斥一声,叫它从山腰到山顶来寻我,它听到后,立刻不紧不慢地找小路爬上山顶来。
这大概是我家养了几头牛,而我唯独对大黄印象最深的原因吧。在后来,它还时常和我玩着捉迷藏的把戏,现在想想,实在可爱极了。
大阿公照例牵着马,杵着他那根用栗子树枝削成的拐杖,走在后面。而我赶着牛群走在前面。
马赶着大阿公,大阿公赶着我,我赶着牛群,这样的风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便会出现——就在我家后面的山间小路间。
然而,夕阳西下的风景远不止于此。
眼前除了结对的牛群,夕阳下的山峦突然活泛起来,连轮廓都显得格外温柔。到了春夏,梨花、桃花、李花、樱桃花、油桐花,花花如雪;时及秋冬,梧桐、白杨、柳树、油松树、枇杷树,树树如山。夕阳给这些风景鎏上了金,微风拂过,人也惬意,景也诗意。
抬头看,落日的余晖和天边的云彩像是一对恋人,余晖总是把自己的深情毫无掩饰地表露写意。而云彩或许太过含蓄,唯恐尘世间的人们看到落日余晖对她太过浓情而产生艳羡,又或许是太过自私,每次都把从天倾泄的光挡了下来,直至太阳没了踪迹,才悄然散去。
如此,天上的风景与人间的风物相映成趣, 充盈着我的整个童年。
天地孕育了万物,供人们休养生息。
这句话在农村,在乡下,是最能得到直接体现的。而于那时的我而言,最直接的体现便是——
在没有和大阿公一起时,我时常和小伙伴们到山涧里去,以蚓为饵,时常能钓得很多小鱼;
等该给地里的玉米除第一道草时,山上的野杨梅也熟透了,这是一年中,仅次于过年的最快乐的时光;水稻田里的田鸡呱呱地叫了,山沟里的石蚌应声叫唤,说明到了又甘又甜的覆盆子成熟的时节了……
如此种种,搭建成了我的童年大楼。
也正因为是楼,就会有崩塌的那天。
到了幼学之年,我依然沉浸于过年穿新衣服的喜悦之中,却不知我即将迎来我人生之中第一次真正意义的难过。
这年的某个傍晚,因为父亲买的黑白电视坏了,我便跑到邻居家去看《精卫填海》,毕竟那时候看电视剧可以说是唯一的乐趣了。看着看着,我就听说昨天有人放火把后山全部烧了,据说纵火者点火之后还坐在我家的那块田里观望半天,生怕火势不足以把整座山烧毁。
我听完,一时颇为震惊,而且无法接受,险些当场哭了出来,那种难过,比自己喜欢的电视剧主角死了还令人难以接受。
我愤然,也茫然。
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没人阻止他?
他烧毁的那片山,是我曾经和小伙伴们摘野杨梅的地方,是我和母亲去摘的覆盆子的地方,是我童年世界里的圣地,是我一半的童趣所寄居的地方!
然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连我和小伙伴们用藤条搭成的秋千也被烧毁殆尽。
我却无可奈何,我也无能为力。
我转念,在绝望间想到曾经背诵的一句古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便开始祈祷,开始相信万物轮回,草木枯荣,杨梅、覆盆子还会有重新结果的那天,到时候我还会和小伙伴们去摘的,摘完了再搭个秋千架子便是。
然而,等了几年,覆盆子重新长了,但是杨梅树再也没有结果。直到昔日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已决然辍学外出,自己的期许,都未开出花朵。
或许,年轮总是要鞭笞着人向前的。
我明白这个道理时,刚好十三岁。
是年某天晚上,父亲和母亲经过商量决定,把年老力衰的大黄卖了,凑路费外出务工,供我读初中。
那晚,我爬到爷爷搭的用于晾晒烟草叶的木架子上去,是在迷茫,也是在逃避。
我不解那个人为什么要烧毁那片山;我不解小伙伴们为什么要辍学;我不解父亲为什么要把多么听话的大黄卖了;我不解……
事实证明,我有再多的不解也无济于事。毕竟有些问题可以不去探求答案,但是现实是必须要去面对的。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把大黄交给了牛贩子。我明确记得,那天是我牵着它从圈子里出来的,这一刻,我发现大黄似乎是真的老了,因为它的双眸不再那样炯炯有神,反而有泪珠在闪烁。在临走时,它反复看了我很多次,眼神迷离而忧郁,似是在对我说:有缘再见,老朋友,以后不能再和你玩捉迷藏了。
有缘再见,朋友,也或许是永别……
—— 想必真的是永别了,因为直至现在,近十年光景悄然消逝,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它了。
小伙伴们辍学,大黄被买走,父母亲外出,这一切让十三岁的我一时无法适从,有一段时间竟因此而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以至于后来我母亲听到流言,流言说我傻了之类……
当大黄被买走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所有关于童年的现实都已成往事,如果说原先未被烧毁的那片山野是我的最后一寸净土,那么昔日的小伙伴、大黄就是围筑高楼的城墙,他们走后,最后的一砖一瓦也荒颓、坍塌了,在往后,便只有追念了。
唯一庆幸的是,大阿公一直身体硬朗,直到现在,每年回家还能看到他。
原来的城楼已成泡影,我不得不另起高楼。
而新起的高楼,便包括初中三年所见所闻的一些人、物、事。
初中第一年,有幸遇到一位愿意纠正我普通话发音的好老师,在他的严格要求之下,自己的咬字发音终于有了些改观;另外,通过努力,自己终于摆脱了考试考倒数、动辄被罚站的厄运,排名一跃年级前三,还结交了几位至今仍是至交的朋友。
初二、初三两年,照例是在学校时埋头学习,假期回家时听爷爷奶奶吩咐,山间野里,田间地头,不在话下。
时光荏苒,转眼已及束发。这一年,我刚好初中毕业。
这一年中考完毕后,也许是闲极无聊,每天傍晚,我总会坐在老家晒米用的木台子上仰望星空,似是而非地幻想着什么。
望着漫天星辰,似乎在隐隐之间,觉得天地之于我,实在无穷;我之于天地,实在渺小,倘若某天,可以拥抱这苍茫星空,那该多好……
现在看来,当时的想法,却与书圣王羲之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有几分类似。
看着煔灼的星辰,就想到月亮,想到月亮,就想到太阳,又接着忽然想到幼时曾听大阿公讲的关于后羿的故事,便想,我必定像后羿一般,与天斗!
于是,十六岁左右,我学会了仰望星空。
至于脚踏实地,那是后面的事了。
终于,我爱上了一个姑娘,这年,我十八岁。
后来,我失去了她,这年,我二十岁。
无言……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
弱冠之年,古时的男子到了这个年纪,往往会行冠礼,然后接受长辈们“事业有成,万寿无疆”的祝福。被祝福的人也当从此摆脱稚气、意气风发,奔赴万里前程。
而我那一年,没有任何形式的仪式加冕,而是在岁月无声的鞭笞中迈进二十岁的年关,摆脱了稚气,变得成熟,以至于对世俗近乎冷漠。 然而,其代价是:不再愿意去相信所谓的爱情。
某一夜,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已经二十二岁了,仍然饱食终日,一事无成。在梦中,我试图分辨究竟是不是梦,便问自己:你还相信爱情吗?然而,我给自己的答案肯定而又干脆:不相信。
原来,这不是梦。
今年,我二十二岁。曾经仰望星空,如今试着去脚踏实地。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我知道,往事如烟。
我也知道,往事未必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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