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

作者: 透明色素 | 来源:发表于2020-04-28 19:42 被阅读0次

阿青

一 

      父亲被大水冲走的时候阿青七岁,尸体在水里沉了两天一夜,按照习俗是不能进家门的,灵魂在外面飘荡,进不了祠堂。

        幺叔叫了一伙人将父亲抬到家门口。母亲不顾众人反对执意把父亲拖进堂,幺叔坳不过,只能说“大哥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进不了家门的。您别激动,阿青还小着,以后的路还很长。”一拉一扯间从话里听出端倪,母亲一路疯跑到河岸,抱着一块石头沉了河。

      阿青过来的时候,河岸边空无一人,站在那被两岸层层包夹的河心船中,看着这江水冷清得她似乎都生出一种陌生来。重山层层叠,已过半,看那千山万壑似都铺天盖地而来。她不躲闪,眼睛睁大,活脱是巾帼不让须眉。不是没有过泪水,七岁的孩子改变不了一切,哭到撕心裂肺到山崩地裂。她爱过这里,最熟悉的地方,却硬生生冲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容她再多想——这深幽的水里眠着她父亲的魂灵。

        撑船的是对岸的石老馆,比父亲稍大点,也是知道这事生怕她想不开去,一声声一句句的轻喊着。老馆有个儿子叫石头,年少能干,正当早慧的年纪,帮着老馆在船上做些杂事。

      船上的营生按父亲说,算是半个手艺半个苦力,自古就是传男不传女。如今父母睡在水底幺叔倒是客气帮着打理,可毕竟女孩儿家顶不得半个男。

      她挽起袖子,狠下一口气,就上了船。她决心要拉船,一辈子,不再留恋两岸,基于一种病态心理的症结,抑或是基于某种需求的填补。总之,这船被她撑得吱吱作响,水花汨汨的流过,来来回回荡起千层涟漪……

 

        十七岁,阿青越发出落得温柔,清秀了。只是这黛眉间一颦一蹙,倒平添一份清落。这些年他跟着石头学船,船头舷后,岸上河心走了不计其数。也见过船上,岸边形形色色的人。

        她有时候看着这河水发呆,想起父亲以及儿时的亲昵,桨声灯影里自失自迷,竟温柔的笑起来。十七岁了,除了深眠水底的父亲她几乎是没接触过男人,柔弱的眼神里满是期待,神秘的期待。

        她看到了石头,石头摆船无意中看到了阿青,两人目光相聚各自羞了一阵,石头看开,问阿青以后的打算。阿青没想过以后,当时只想跟着石家父子学船,这一下过了快十年。快要入冬了,天凉了一大截,倒不像江南的天气了,沉不住气似的。

        石老馆不大懂他们年轻人,要说他们俩家也算世交,从前也定过娃娃亲,托人在河两岸来往过许多次了。怎么感觉一点行动都没有呢?老馆自觉老了,体力上比不了年轻伙子,脑筋也没他们转得快。石头得其真传,再过得些日子,阿青过了门,磕了头,传个孙子。日后去见祖先好交代......

        阿青能独自撑得好船,石头有意无意总想跟她一起,船上的空间不大的,一天到晚这么久,在船上是有过些碰撞,有意或无意

        你希望这日子能有多久,这船能航多远?这些年阿青从未踏出过这方圆百里之地,他并不去想远方的,但那些事情总在她耳边......战争,饥荒,逃难。

        船上感觉很慢,时间,节奏都慢。一天到头,望不到黑。风吹过,船吱咿~吱咿~的响了半天,岸边喧嚣远了,云是不动的,远山的轮廓隐约有些起伏。天是真凉下来了,她想起两句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一本老旧诗集上看的。

        石头在船头看见阿青了,她躺在船心随着水波流淌,她素面盖着块帕子,手在水中划拉。石头巴巴的叫着阿青,阿青应了一声,起身,帕子掉进了水里。石头吃了一惊,觉得这画面不亚于任何名家字画里的美人。只是这一字剑眉英气逼人,怜而生畏。老一辈人说她浓眉薄唇,那帕子就这么衬着这波影,远远的渡了过去……既不沉下去,也不会飘起。

      石头和阿青商量着晚上去岸上街市看看的,阿青说太吵闹,又嫌走太远,石头觉得自己唐突,唐突是帕子。岸上,岸上也不是你所想,那些男人们吃饭喝酒到处消遣的地方……实在是无聊。

        石头独自叫了一艘船,带蓬的,又给了些钱与船夫,船夫识趣,在岸上可以逛几圈。酒是有的,火炉上温着,阿青还没有来,两个小酒杯安然立着,良久……  这江水两岸似乎变成了一个舞台,生旦净末丑诸角唱罢,于朦胧里见到一叶幽船:

        红泥小火炉,

        绿蚁新焙酒;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阿青不会来了!

        月初斜了,岸上还热闹得紧,江中残烛照了一整夜!

        声音是没有的,有的只是夏虫和蝉鸣。现世安稳反而可怕。摇摇欲坠的挂着某一处,天似塌下来般低压压的贴着……阿青心里越来越软,索性将船搁浅自己上了岸。

        岸上早已换了物事,一排排红灯笼,一声声的招揽,一个个似胭脂水粉里炮制过的。倚门卖笑,手里的帕子挥得秀气呀。附近码头上的男人们卖力劳动辛苦,偶尔的进去撒撒野。久了,似成了人情,撒泼打闹不拘于此。倒是潇洒……

        阿青坐在岸边洗头发,她听人说现在外面流行剪短发,想着自己短发的样子在水中仔细的端详着。

        有一种感觉,进了沙的鞋袜,或是被风吹迷了的眼,又或者是叮咬过后的皮肤。有好多话反复在心里翻滚,沸腾似的躁动。那喉头颤抖微微地浮上来,又被压下去。

        欲说还休。前头的花船后头的席上都有人唱曲,唱的多是才子佳人或是失途归客。

        这时候就有人说起,说是一个年轻人,罢了官或是失了意,随了浪潮糊里糊涂地闯了这里。没什么钱财,倒应该是读过些书,空有副好皮相。似古人画里,那一种接近古人温润如玉的气质很好的包裹着。

        楼里,书生点了个姑娘弹琵琶,算是楼里顶好的那种,南北各种曲调也都能唱上一段。书生不附和,也不喝彩,顾低头喝酒。一曲唱罢,将手伸向求生的脸。书生猝不及防被这么一下子的情绪吓到,双手也早已经挡住了姑娘,当手触及求生脸的一刹那……书生感觉这个世界安稳了下来。他本有想站起来,走出去的冲动,奈何他觉得身子重如山。

        书生脸颊发烫,颜色深至后颈,姑娘从窘状抽出手来,不自觉的放到自己脸上,更发烫。气氛被带得异常奇怪,趁着酒劲,趁着案上的一缕香,也趁着天边的月光。

        须知,这酒里有半世沧桑浮沉,也存半刻柔情欲意。

        书生不胜酒力,醉了……

       

        书生问明白那姑娘唤作香玉,听码头上的男人说起像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心比天高得多。

        如今码头上都在传:几年未见客的香玉在昨天倒是破天荒的唱了一整宿,唱得两岸无数的灯火阑珊。

        “哪位主儿这么有幸?”

        阿青也醉倒了,醒来初晓,泛着泪光,在江里掬了一掊水,水里却是书生的模样。

        此刻,书生就在一旁,行了礼问她如何解脱。阿青从家里拿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带一套嫁妆,嘱咐书生多带点钱,明处暗处有用得着。

        书生要拿钱换酒和嫁妆,阿青拗不过,收了点钱财,顺便把那楼里的老母亲也说与了书生。

        晚上,这月亮美得沧桑!书生进了楼里,一同进去的还有两坛酒和一套嫁妆。阿青感觉心里某处似乎塌陷了一块,最敏感的神经有了触动。她有种冲动,她坐立不安,她表现的安之若素却把船划得呱吱吱地响......

  幻

       

        外乡有几个人游手好闲久了,听闻这里书生把一个才色兼具的姑娘娶回了家,心里自然不会舒服。

        乡里呢,乡里倒是热闹,人也似乎更有了劲,干起活来不含糊。人们都愿意在太阳落山后,放下工,去睹一睹几十年来可能都没见过颜。几十年来,隔帘献艺或是闭不见客,没有人见过她的颜。

        有的人说她长得出奇的丑陋,与她的才艺截然相反,简直堪比“钟无艳”。也有人说她倾国倾城都不为过,配合她的嗓音,气吹如兰。

        阿青混在人群中,也想看个够。她瞥见他们深情相望,瞥见书生的眼神,恍惚间,那个身着红妆花嫁的女子正是自己,光芒从天边照进来,在一个拐角处,跫音响起越来越近……

      书生说了几堆好话,母亲交代:一是对香玉要永远的好,二是两人都不能再入此楼半步。

      书生信受奉行。

     

      书生于林间选了处安静的开阔地,自己盖了间房子,他就像欣赏一个古董花瓶一样看着香玉,眼睛里是柔情,还闪着光,他们之间的桌子上,一瓶淡雅的花静静开着。

        人将散去,罢了……香玉问他:“你为何总在一旁看着我,而不将我这盖头揭下来?”

        书生说:“白天人多眼杂,这世间少有的貌和才当不可与世人分享。”

        “我这脸也该见见人啦!憋着可难受啦。”

        “马上,马上就好”说话间已将盖头揭下。

      月色正浓,红烛映入纱帐。书生把头靠在香玉怀里,他感觉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在他身上打了个寒颤……噢,这个可怜的世界!

     

      听说:当人死亡的一瞬间,灵魂可以冲破躯壳,身体再也罩不住它。你感觉身体如此的轻盈,徐徐飘向空中。除此之外,想象不到任何行为能切实感受到它:那种超脱于物外而又游离其中。漫长的一刹那在此凝聚。

        阿青此时感到一种超脱,她看到了香玉的颜。

        血红色的月光有点可怖……夜还将将开始。阿青的叹息声低到尘埃,由近及远……阿青可谓是望峰而息心,她走了……

        可怖的目光如炬,可怖的身影如幻,可怖的人心如蝎。游手好闲的人在周围窃窃私语,谄笑声中毕毕剥剥的升起火苗,越窜越高……红透了半个世界,似乎也连通着另一半的沉寂,笑起来......

        阿青冲进去的时候,只见了书生,救下书生。听书生说,火烧得糊涂,横梁倒下来,被香玉推了一把。这一推把书生推到进去救人的阿青怀里,将这两人推入阴阳两隔的生死边缘。

        书生连香玉尸体都没见到,所有随身的衣物也不翼而飞。紧接着连书生也不见了。阿青施了些咒,拿了些东西做代价,让书生离了魂。

        书生跟着香玉,似两缕烟,缠绕,盘旋,游离不定。

        香玉说“没遇到你之前,我可能就这么过去了,毕竟活了这些年。可跟你的缘分,让我觉得我没活够”

        书生说“,在这地下,和你,拥有此刻。一天时间也已足够。”

        世上再没人问关于香玉的颜和才,也不再关心书生的结局……街上行人匆匆,两岸的码头上又是一番活力。这时,有鸟贴着水面飞翔了一阵,一个劲儿向柳树枝头飞去......

     

        阿青对着这具尸体,思考了良久。尸体被她施了术,保存了下来,却在脸上留下了灼痕。她想做“香玉”太久了,从前的举世之貌,如今毁了颜,失了魂,幽暗的地下此刻是不够的,她想要今生今世。

      书生回了魂,却也似离了魂。目光在香玉身上变的焦灼,爱欲纵似一处,眼泪流了几条江。阿青使了口技,召唤了些蛊虫,另用刀分别取了血,喂了蛊。又喝了掺杂蛊血的毒酒。给自己设了张符,以阳寿为代价,移了魂。

      黑夜静寂无声,江流缓慢,从尽头处徐徐流下来两叶筏子,躺着两个人,香玉和阿青手拉着手,一动不动。

      这里,这个世界如此的脆弱而又美好。不多久,如神仙眷侣一般,书生挟着香玉出现在人们视线中,却都不再是风华绝代。

      阿青呢,阿青她以她的方式欺骗了世界,欺骗了书生,也欺骗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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