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生在春草冒尖儿的季节里出生了。这意味着春生终于抛头露面了,更意味着怀胎十月的平华终于“刑满释放”了。
春生所在的榆钱村,是经年累月的不落雨而远近闻名的贫困村。这里的村民们至今不少人仍蜷缩在祖祖辈辈们沿袭下来的窑洞里。
榆钱村最显眼的便是各家门前的榆树。榆树的树叶这里人称“榆钱钱”。饥荒遭年馑的时侯,祖祖辈辈靠着薅榆钱钱度着年岁,可以说这看似小小的榆钱钱却挽救了整个村子。榆钱村至今难能可贵地保留着几孔破旧的窑洞。村子里大多数的居所是连片的集体土瓦房、瓷片平房以及破旧窑洞堆砌而杂居成的,青砖绿瓦里凝聚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艰辛和汗水。
母亲怀着春生的时候,常常寝食难安,心神不宁。孕间的某一天,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在不停地奔走,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冷不丁地一个全身绿色的人状怪物出现在她面前,那个她梦里的访客迈着左右摇摆的步调,发出连续不断的喳喳冷笑。她还没来得及和对方打一声招呼,这个意外的访客就已经缓缓地向她挥手告别了。
一阵缥缈烟云过后,奇怪的梦境只留下了些微的浅淡。这个梦使平华连日以来惶惶不安,从这以后她更沉默了。
(二)
她害喜时,两个眼圈也紧随着盛满了泪水,吐得几乎把肝肾都要吐出来。在面对着吐过的地方,她半天缓不过神来,不受控制地从刚吐过的嘴里又传出声声的叹息。
她时常在想,这孩儿的降临究竟是福还是祸呢?很少入眠的她眼圈经常性的晕黑,像久经烘烤的锅底一样。
每当她路过闲话中心时,总会不自觉地加快步伐。即便如此,身后也能传来一阵串线似的哄笑… …他们时常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压低声音凑到一块,时而眉头紧蹙,时而滔滔不绝,常常背过身去,接续着话头,怕惊扰了什么。
一个说道: “ 碌碡曳半坡——不上不下!!!这孩子把平华给吸干了么,生下来的娃不会是个‘熊猫’吧?”
人群里,不知谁又跟了句“看平华这后影,肚子里该不会个景致吧,咱把板凳坐稳悄悄地看着,哈哈……”
“我也生过娃,还没见过那样的,我看你们说的八九不离十着呢。” 人群里又蹦出来这么一句。
平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面对村人经常性的戏谑,平华白了一眼便无言了。
突然有一天,平华双手按住小腹在炕上滚成了圆球,不时还伴着痛苦的叫喊声,她的浑身也沁出雨水般浇过的汗水。她那过水的头发胡乱地挂靠在她的额头上,眉毛也不由自主地紧蹙在了一起。不大不小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整个人也如垂死的病人一般急促喘息着,手臂上青筋快要炸裂了。
在最响彻云霄的那一声喊声里,春生出生了。家人十分诧异地发现,春生跟平常的婴儿不太一样。正常脱离胎盘的孩子会在出生的那一刻会发出划破长空的啼哭,但春生没有。那时,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平华便慌了神,心里不由想到:这娃儿的降生对这个家来说莫不是个不祥之兆吧?一想到这里,平华的心就好像被无数条食心虫侵吞着,霎时间又觉得自己便百般罪孽深重了。
平华越想越觉得难受,紧张得把嘴唇咬出了血,失声痛哭了起来。血滴子裹挟着泪珠串线珠子似的掉在了春生的眼睑上。突然,春生像解了穴一样活过来了。
春生一点点轻启着眼睛,平华观察着的春生,更是被吓了一跳。他那铜铃般的眼睛忽闪忽闪地转着,不时发出渗人的绿光,邪魅无比。平华此刻在下意识地看着这个娃儿,这个娃儿也在用一丝绿色的余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
平华感觉好像自己在做梦,顺势掐了一下自己,定了定神,又重新看着眼前这个“怪胎”。她用混杂着血液和羊水的双手去摸春生,一丝一丝的温暖在发怵颤抖的双手里递送。突然间,一声短促的哭泣打破了令平华渐趋熬煎的宁静。
(三)
她突然想到,村里的那位她十分崇敬的神汉——李富。
李富是个孤儿,打记事起他只记得踏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路,他趿拉着满是漏洞、浸满泥渍的老布鞋,一路辗转就到了榆钱村。那时,他饥寒交迫,邻里们的你一粥我一饭的接济中缓过来的。不可否认,他这条命是榆钱村的乡亲们给的。
李富成“神”是从一场时空对话的自我仪式开始的。那一天,李富开着自家的高音喇叭,嘴里喃喃念叨着一些人们听不懂的咒语。神汉那亦阴亦阳的声音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这使得周围的乡里跑出家门来一探究竟,得知一二后便又纷纷关上了门窗,生怕惊扰了这场盛大的仪式。
李富家黑色的大铁门上那两头震门狮,凶神恶煞,嘴上缠着红色的丝带格外醒目。吹捧李富的一些人逢人便扬说,凡人的魂魄是从那狮子的嘴里通往天界成神成仙的。说话间,那个成神仪式的声音变得微弱了,好像被什么东西捂盖住了。渐渐地,那亦阴亦阳的怪声止住了,他这仪式的结束,仿佛整个榆钱村都停止了呼吸。
从此,不管李富走在哪里,见到的人们都叫他神汉星君。
平华顿了顿神,便踏上了寻找救星的那条路。村里这条路她走了无数次,甚至于路边的土疙瘩她都熟悉。而现在,这条路充满坎途,使着性子似的诘难着这个产妇。她的脚下仿佛已经不是那条无数次走过的路了。
想着春生的异况,她咬着牙行进着,终于迈向了她心中的神邸。她看见李富的家里亮着微光,光倒映在她的眼圈里扑闪扑闪,那是映着云霞般的光彩一双眼圈。她敲开李富家的门,焦急地描述着她的遭遇。李富消瘦的长条脸上显出狐疑,向着他所接拜的众神敬了三炷香,拿着日常的法器,便跟着平华出门了。
(四)
平华初怀春生的时候,春生的父亲便离开了人世,饥荒便无情地夺走了对这个世界满怀期望的生命。春生的奶奶伤心过度,整日以泪洗面,眼睛便越发红肿硕大了。那如注的泪海蚀得嘴溃烂只剩下几颗颤颤巍巍的牙齿,以及似掉非掉的肉皮。没多久,春生的奶奶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尔后,这个家就剩下春生和平华了。村里人开始有意无意地对平华一家“避而远之”了。
李富坚定不移地说了句,这孩子身上肯定有不干净的东西。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这行就是帮人排忧解难的,还请你放宽心,避灾迎福。
平华的眼眶满含感动的热泪,连忙向李富说着谢谢,一向沉默寡言的平华好像着了道一样说个不停……
终于,她载着满程的哭泣,家好像迎面跑来了。此刻,平华的脚下生发了莫名的力量,步伐铿锵有力,她飞奔着,渐渐地,和残缺不全的家相拥在了一起。
李富飞步向前,崇敬地请出他的聚仙桌,便摆开阵势了。一边手舞足蹈拿着桃木剑,一边嘴里喃喃着听不懂的唱文。不一会儿,李富又拿出了一个罐子,朝着春生大喊了一声:收。正当时,李富脸色大变,全身发颤,突然间喉头收紧,一口黑煞的鲜血喷在地下。平华看到这样,匆忙乱了阵脚,颤声道:“你……你……”。全身震颤,伸手想去扶李富,但她紧接着也是一口鲜血吐在胸口,衣服上的煞红欲滴。李富见状,忙将那黑煞的血液抹在剑梢上,紧接着大喊着:鬼魅现行,还不入罐!不一会儿,一阵邪魅的绿物乖巧地便入罐了。
作法完毕,李富在腰间掏出准备已久的朱笔,摊开一张张黄色的长条纸,便开始了他的收尾工作。只见他双眼聚神,一笔一划的勾勒着他那伟大的作品。笔锋盘转之余,这笔法的行进好像把神功都嵌进这黄纸里面去了。作法完毕,李富告知了黄符的平华使用细则和禁忌,便拂袖而去了。
(五)
待到春生稍长一些时,平华发现春生越发怪异了。
他走路时迈着摇摇晃晃的步调,头也紧跟着扑棱扑棱,全身不自觉地也进行着抖动。他的出场在引来一阵哗笑的同时,也吸引了一些观众。人群里一丝风也透不过去。一个个硕大的头紧贴叠加在一起,拥挤着,生怕错过了什么。
待春生从村东头的土路一直走到村西头的水泥路,路边的行人先是一怔,便目不转睛地瞅着春生。
“大喇叭”三婶首先开了腔,低语道,“我怎么越看这娃越像一个名副其实的‘瘟神'呢?”
不知谁无缝对接式地搭腔,跟了句,“那咱以后可要尽量离他再远一些,说不定给咱带来霉运呢,不说了,说多了晦——气。”
正是农忙的时节,太阳把大地烤得焦渴,地皮皲裂一片连着一片,着急忙慌的庄稼人用手去抠泥土,喷薄而出的血流,映着不着调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天空像个锅盖一样,和大地拥吻在一起。麦穗中蛊般无精打采的耷拉着,依着根茎望去,仿若那深入地下的枯枝藤蔓,落了个无依无靠的困境。
就在这个时候,春生的额头上汗水漫灌,满口生疮,嘴上像是附着了两根烤肠般的和谐。
平华思谋着:这大旱天麦不行来伤我心,咋孩子成这样子了,这老天爷真是要了我的命啊!平华看着熟悉的大地,双眼顿时便噙满了泪水,心慌慌地跳个不停。
她携着儿子奔波求医,倒是见了很多闻名十里八乡的医生,一众满是连连摆手面露难色,这让她很怀疑这些医生的资格。
一日,久无外人涉足的榆钱村里突然来了一位游散之人。他那骨节分明的手里拿着破布袋,大摇大摆地走来着,宛如脱离尘世的高人,唱道:“说是医来也是医,说是丐来也是丐。游历此地见迷雾,遂来拂尘见正气。”时而一步一踱,时而一紧一慢,不觉走到了村西头春生家的门口。
狗声一阵接着一阵,隐隐约约,仿若要与这黑夜较量一番。此时夜幕也已然撒下最后一缕沉醉,人声渐渐息无,独留周边的榆树黑绿黑绿的……
一看到春生,这医丐便言:“肝火过旺,口疮急发,从根而去之,可久愈。”说着,顺手拿出布袋内的药袋。定睛看时,正是粉末药包一剂外用,又有丸药一瓶煎服。未及平华开口,他自顾自地说罢剂法用量以后,推门挥袖——一气呵成,医丐便载着一池星辉便离开了。
数日里,他捱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夜, 待药剂用完便生龙活虎起来。
(六)
在面对着村子破败的窑洞时,春生总会细细品察着眼前的这一切。白天里,他目光如炬,看着窑洞上的窟窿,视线不移片刻;暗夜里,他像巡夜犬在游弋着,浑身贴着窑洞,体察着窑洞的一呼一吸……
很快,村人便又注意到了春生的异样。春生走到哪里,村人就走到哪里。春生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儿。白天黑夜,他们时不时地朝窑洞走,春生与窑洞成了一大景致。人群中有着嬉笑怒骂的声音飘扬着,心里的涟漪激荡,愈演愈浓。
九岁的春生远不止白天黑夜醒着的日子想,即使在每一个沉沉入睡的梦魇里,也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自己经历了春的润,夏的旱,秋的泽,冬的寒,摇摇曳曳,到头来,像个麦草一样等待着旋耕。
春生喜欢和村中央那颗老榆树旁诉说心事。他深信,这颗榆树是历经历史风云变幻洗礼的通灵之树,更是久经风霜考验真挚博爱的怡乐朋友。树有树语,人有人言。人和树虽然不是同类,却足以慰藉他那割不断、舍不离的心绪。
正是隆冬腊月的时岁。突然,平地一声惊雷由天幕划下,撕扯着成团的云朵。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这雷电自高耸入云的大榆树横劈而下,一分为二。
霎时间,整个榆钱村惊动了。只听房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像跑过草场的马群,像冲锋陷阵的士兵。
(七)
平华从熟睡中惊醒了。
天变了… …天变了… …给我娃加个被子,她喃喃自语着。
不知什么时候,春生也醒来了。
很快,老榆树被劈裂的消息在榆钱村炸开了锅。那一个壮小伙的双臂都抱不住的躯干被劈得蒙黑蒙黑的,那纵深处,似乎留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汁液。红红的,黑黑的,黏黏糊糊的,交融在一起。它那歪折的枝身不偏不倚地栽到涝池中央,寒风呼啸而过,涝池上厚厚的深冰被戳了一个大窟窿,恰巧树头可以伸入其中浸润着。老榆树斜斜的周身倚躺着,眼前的众人顿时六神无主起来。
李富小眼睛一时间转了八圈,仿佛要从眼圈里跑出来似的。他又神神叨叨起来。围观的村人俨然不知道他又在装神弄鬼些什么。只见他眼睛久闭着,红的绿的黑的光晕一时间浮现在他的眼前,时而穿梭游动,时而定格凝结。在口齿的轻启碰撞间,他追寻着,医丐的身影忽隐忽现。待李富看到时,医丐已然重伤在身,拖着残腿在行进,边走边唱着:“经年难得老榆树,今有雷公启警示。不问树魂在何处,只求前路少坎坷。”正语间,医丐不见了。
李富的眼框开始抽张起来,仿佛里面的已不再是眼睛。睁开眼睛的同时,他拿手指吮吸了一下老榆树的汁液。苦苦的,涩涩的,舌头像打结的绳子一般后劲十足。
村人见李富一言不发,急了,簇拥着,推了一下李富。李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挣扎着撂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加紧了步伐,折身回家了。
第二天,天空无比阴翳,一场风搅雪肆虐着,李富也紧跟着不见了。平华像丢了魂一样地通告全村。村人也好像着丢了魂——仿佛自己施舍的粥饭也跟着李富失踪了一样。
日子如水,残损的老榆树很快便被抛到脑后了。用村人惯常的话说,难过的终归过去,否极了泰也就来了。
年近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春生不像以前那么孱弱了,身子骨也日渐硬朗起来。正是笑语盈盈的时刻,但他的心绪却沉沉浮浮的。除夕夜,他开始是一阵傻呵呵地笑,那夜吃了很多,喝了好多,实实在在醉了一次。伴着不间断的鞭炮声,他的肢体开始变得冰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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