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8年冬,予年近而立而诸事不成,遂辞都返乡,蜷居陋巷,委身市井以卖房为业,苟图衣食于盛世。
出售房部往右有空地,杂草丛生,中有二树,其根相盘结,其冠相扶持,历秋霜冬雪而其叶不凋,此土人谓之“二张学士”树者。
相传昔有跛脚道人路经此地,时值酷暑,道人坐于树下小憩,忽而醒,环步详视树,口称奇,继而大笑曰:“往后百年间,圣人将出焉!”乃于树干题“二张学士”而去。
推之此事已过半百年也,其中真假固不可考,惟“二张学士”之名流传至今矣。然者其名虽传,土人未必信也,加之年生日久,遂至无看护,学士独立荒草里,飘摇风雨间,老朽旦暮将倾。
逮至今日,周遭大厦林立,此地亦开发在即,学士之命,或将伐而为柴,熟几顿米饭耳。予工作间隙常于树下休息吃烟,抚而惜之。
树下常有一猫,不知其何来。每当风和日暖,猫则游巡草间,虎步慵移,状若草原之王。若逢阴雨,则高卧树下,大梦不知春秋。
其性谨,凡人近三步内,窜而起,倏忽无踪影。虽然,其偏与予甚为亲近,初见尚畏缩,三面乃定交,予向前抚其头颈,其亦欣然也。
予私揣其情,盖物之有灵,感予心之纯善也。久之,予与此猫遂亲如手足。一人一猫二树,常慨然立于荒野,世事风云,亦在乃心之外。
前日夜,北风远来,天降大雪。翌日清晨,江山皆白。满城欢庆,悉夸好景。早会散后,予如往常到树下吃早烟,远见猫兄侧卧地上,躯干长伸,四肢僵直,予飞步往前而抚之,竟已气绝矣!呜呼猫兄!尔何故绝命于此哉!饿死耶?冻死耶?悠悠苍天,尔独何辜!
前日别伊时,兄挠予裤脚,口言数声,予不以为意,未想竟成诀别矣。回想当时情景,兄言食耶?言衣耶?弟心驽钝,竟至不悟,累兄丧命,千秋万世,永失良友,弟余生抱无涯之憾也!若弟能早知,虽齿无余粮,衣无二备,亦必匀以资兄也。
猫兄,大雪来时,人皆出游赏玩,偏何吾两兄弟挨冻受饿。若必冻饿而死,偏何为兄哉!兄乃何苦而至于此哉!弟曾见一狗,面貌丑陋,目光呆滞,衣锦戴绸,安卧美人胸口。兄之神俊,锦毛豹纹,岂不如狗乎!兄如有心,荣华富贵,可坐至也。
弟固知兄心意,盖因天生丽质,犹惜毛羽,乃自绝于浊世流俗。兄独居学士树下,必一心向学故耳。
古有菩提悟道,阳明格竹,兄欲效仿前人故事乎。兄之高义,比古之草莽英雄,林泉逸士,亦不减色分毫耳。
天地不仁,枉杀兄命。尔身虽死,尔魂长存。
世之如兄之俊而重学者几绝矣。弟早年深造学府,见博学者其貌平平。而后出入尘世,阅美颜亦繁矣,多自矜姿色,轻学好逸,十六早恋,十八辍学,二十成婚,三年而分,青春负尽,一事无成,内少涵养,外无远志,日思夜想不过香车大宅。予每观其人,深为之叹。
兄表里金玉,虽役于形,而实过人远甚。
兄之亲近于我,盖予心与尔心乃同。予每思前人事迹,其光大盛丽,足可垂照万古。予心涌动,庶几日夜发奋,乃望有成。然恐才力微薄,终为不逮。予年方二八,而发白苍苍,而神形萎靡,恐难久存于世哉。生死小事,予心之痛,惟在学之不尽。
兄当壮年,弃学而去,兄之遗志,惟在弟肩。望兄有灵,护佑余年,使弟苟全薄命,以全兄志。
猫兄,尔当远行。尔既以我为兄弟,予亦以兄为知己。长夜未央,临别赠言,请兄静听,使兄知我心迹:长夜浩漫,不见明月。霜露下以蔽野,晚风发而微凉。临阳台兮徘徊,望远山之阴影。更江流于山外,似耳畔之呜咽。天幽幽以惨,地暝暝无极。杜鹃也不啼,何况萧与笛。时万物既寂,何忧思遂起。中忧弗绝,出于中庭。天高地远,四顾茫然。似立身于空虚,又灵出而遨游。随一叶之微风,遂消散于时光。何年何月,此身安在。今之不容,古之所弃。举杯无对饮之人,长歌失相奏之乐。左顾右盼,怆然涕下。每思古人,实获我心。美酒十千,陈思神采超绝。东春三十,谢公风流独步。欲赴兰亭之雅集,右军焉在?将往金谷之优游,潘郎无恙?金马门前,群贤何处。铜驼巷陌,少年何往。
山河既改,风月依然。每对于此,怅然不止。穷经绝史,冀领前人之风采。及今溯古,期沐往世之造化。此心可鉴,故虽一路孤苦,至今未敢轻弃也。
人生一世,忽若飘尘。唯恐文章之不建而品德之不彰耳,将何面目以见猫兄于地下!猫兄,吾其葬汝于学士树下,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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