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柏溪离家上大学前,村里专门放了一场电影。不知什么来历,但有电影看大家都很开心。可惜片源不好,断断续续,竟然连结局也没有。在众人的抱怨声中,柏溪低头慢慢走着。昏暗模糊的画面,和着幽缓、低沉、暧昧的音乐,静静在眼前流淌,勾起懵懵懂懂的少女情愫。
上大学是柏溪第一次到大城市。父母担心城里东西贵,恨不得让她把家都打包了去。还好路上有人送了她一程。那人戴着墨镜,一身流里流气,一路上只顾跟旁边的女孩亲热;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抬头。
偷眼看前边女孩的酒红卷发、吊带、热裤,再看看自己肥大、粗劣的衣裤,心里不知是自卑还是害怕。在火红敞篷车疾驰向这座巨大、繁华的城市中心的路上,柏溪作为全县历史上第一个名校大学生的骄傲,正摇摇欲溃。
入学不久她遇到了罗子尤。这个书香门第的男生,连看一棵野草的目光都温柔和煦。跟在他身边做田间实验,总是她最放松的时刻。
有一次她过于放纵,竟然稍显凌厉地回击了他一句。罗子尤眼中流露出惊讶,她立刻羞悔地低下头。没想到他竟然笑了:“你原来这么聪敏,为什么不表现出来呢?”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借口走开,心跳了好久都没有平静下来。
她那时只求默默跟在罗子尤身边;他高她一级,她至少还有三年时间跟着他。可是热情大胆的城里姑娘却直接告白了。
林芊芊是柏溪的室友,富家女,皮肤白嫩,为了混一张大学文凭才报了农学专业。室内课还偶尔去听,实践课从来不露脸,气得老师都记住她了:“林某某同学,农学是一门非常注重实践的学科,你如果再不参加课堂实践,本学期的学分可就没有了!”但林芊芊依旧涂了厚厚的护肤品,窝在寝室追剧,死活都不到没有任何遮蔽的试验田去。
大一的女生,体验新鲜生活还来不及呢,扣学分、补考、毕不了业?听起来简直比阿拉伯王子还天方夜谭。全世界能有几个柏溪,自入学起就天天上晚自习、泡图书馆、做田间实验,连一次课都没有迟到过呢?
联谊会上,林芊芊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罗子尤单膝跪下,手举酒杯,念出 “爱你一万年”的俗烂誓言。柏溪怎么也没有想到,罗子尤竟然答应了。
她从玻璃窗中看到自己和林芊芊的倒影,一个矮胖,一个纤长。任谁都会选择美人,凭什么罗子尤不能呢?但她劝服不了自己,落寞地站在墙角,望着被人群围住的罗子尤和林芊芊。
罗子尤和林芊芊越来越亲密,她们整个寝室也跟着“沾光”,常被叫出去一起吃饭、游玩。每次看到罗子尤和林芊芊在一起,她心里都禁不住一疼。所以每次活动她都找理由推掉了,连去实验田也有意无意躲着罗子尤。
不久,林芊芊组织了两个寝室的联谊活动,地点在离学校不远的酒店。柏溪再次推辞,林芊芊这次却没有放过她:“你就那么喜欢独来独往?”生拉活拽给拖去了。
席间,罗子尤几次把话题抛给柏溪,她都支支吾吾。气氛明显尴尬起来。林芊芊把她拉出了房间。
“现在我总算知道原因了:你不喜欢子尤,对吗?”
柏溪愣了愣,终于知道什么叫“傻白甜”。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说对了。”
“从我们交往到现在,你一直躲着他。其实他人很好,你多接触就会知道……”
柏溪低着头,禁不住在心里道:“我比你更早接触他!”
林芊芊絮絮叨叨罗子尤的好,柏溪打断她:“你要我怎样?装作喜欢他?难道要我过去对他说:‘认识以后,我就一直想着你。’我无可救药,简直想掐死自己!每一天没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怨恨,为什么我没有勇气比你先告白?!”
林芊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却突然传来几下掌声,同时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演技不错!”
两人循声转头,一个男生坏笑着走过来。林芊芊吃惊地叫出来:“苏晏?!”
2
苏晏不愧是交际高手,他一来,整个房间的气氛就活跃起来。知道点儿根由的男生起哄:“我们这些人,学霸师妹怕是看不上。子尤,你不如把苏晏介绍给她?”
罗子尤心里有些犹豫。苏晏是其他学院的,只是交游甚广他们才有机会认识。花花公子一个,听说刚和女友分手,过来也就是寻开心的。但罗子尤不忍心让他拿柏溪开心。可是这样驳了众人的面子不好看,况且只是场面话,谁会当真?因此他微笑着问柏溪:“你觉得呢?”
柏溪看出这群人在拿她开心,但她没想到罗子尤也站到他们那边。她立在桌旁,半低着头,十指紧紧抓在椅背上,咬牙切齿道:“我不喜欢他!”众人倒吸了口凉气,有人还夸张地叫出来。
正倒酒的苏晏一撩眼皮,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女生。不足一米六的个子,身形倒是“圆润丰满”,和在座其他女生比,皮肤黑了不止一个色度。他稍转了点手腕,酒杯偏向柏溪:“我是真喜欢你,不给个机会?”
柏溪惊怒地看向他,猛的一推椅子,转身跑出房间。
罗子尤及时缓和了紧张气氛,大家重又说笑起来,都以为刚才的事就那么算了。
这周快结束的时候,学校正门那个向来只播报各种大事件的地标性建筑的电子屏上,出现了四个大字:我爱柏溪。
柏溪走到那儿的时候正值午饭时间,屏幕前挤满了学生。她站在原地,感到全身血液被抽离,随时都会倒下。一上午被异样目光注视、被陌生人指指点点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很快人群里就有人认出了她,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所有人都开始看她,一个个交头接耳,掩着嘴笑。
人群突然让开,一辆敞篷车直冲到她面前,副驾驶座上热辣的女孩亲昵地挽着被墨镜遮了大半张脸的男生。苏晏摘下墨镜,向她倾了倾身,笑道:“还不准备赏脸?”
柏溪的惊惶失措远大于愤怒和耻辱。她努力想把头抬起来,却没有成功。突然用力推开身边的人,逃离越来越响亮的笑声和议论。
晚上下了自习,柏溪刚进寝室,就听到有人说:“……下次我还想去海边!……学长太厉害了——潜水捞鲍鱼!他还有什么不会的?”
她不由停住脚步,在心里说:“他不会爱我。”
发现林芊芊正和罗子尤视频,柏溪连忙退到门外。白天的事又回到脑子里。她无助地靠到墙上,双眼茫茫望向星斗寥落的秋空。
柏溪生日那天,下了当年最后一场雨。她英语考级通过,破天荒没有去食堂,在校门口的面馆点了一份长寿面。
吃了不到一半,苏晏突然出现,露出标志性的笑容,在她对面坐下,随手扔过去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她听到笑声,余光瞥见邻桌坐了几个常和苏晏在一起的男女。
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和她过不去?陈旧土气的衣服、低矮臃肿的身材,在这美女如云的大学校园里她原本就不起眼,还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为什么还是要和她过不去?她真的连躲都躲不起吗?
她将面碗推到一旁,拿过那只盒子。邻桌几人对视一眼,发出得意而轻蔑的嗤笑。苏晏扯了扯唇角,眼中的惊讶和失望一闪而过,无聊地移开目光,已经准备起身。
柏溪挑起盒中的手链看了看,转向苏晏:“眼光真烂!”哗啦,丢进剩了一半的面碗,叫服务员结账。一旁的人都看呆了。
柏溪在电话亭拨号的时候手一直发抖。离家前说好今天一定会打电话,她原本想吃完长寿面,就高高兴兴和父母说一会儿话,今晚早点睡,做个美梦,也许能梦到和村人一起看电影。可是苏晏把一切都毁了。
她捂着嘴,一直到把那股要哭的劲儿憋回去,才对急切询问的父母说:“……没有人欺负我……大家都很和善……我在这儿过得很好,真的……”
苏晏没料到柏溪会有那样的举动,心里有些烦躁,提前和其他人分开了。雨下得正大,他也不打伞,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着。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他感到好笑,又有些羡慕。他有父母庇护,一路顺风顺水。只是太过顺利,一眼就可以看到底,不知道生活里还有什么可以期待,有时难免感到无聊。这无聊让他捉弄人,虽无十分的恶意,却有五分享受这种快感。但今晚,他既感觉不到胜利的快感,也没有失败的懊丧,第一次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
他突然站住。马路对面,层层雨幕后,柏溪伏在电话亭玻璃壁上,肩膀剧烈耸动。她的身子慢慢滑下去,蜷缩到地上,手臂环抱双膝,脸深深埋下去。冷雨不断泼到她鞋上、长裤上、背上、头发上。周围车往人来,喧嚣浮躁,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身影;只有他望着她。
3
来年返校,室友都抱怨自己过年长胖了,一看柏溪却瘦了许多。美国交换生名单已经出来,在地标楼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柏溪盯着罗子尤的名字看了很久,才转身向图书馆走去。
苏晏第一眼竟然没认出她,擦肩而过后停下脚步,回过头仔细看那身影。衣服虽然没大变,但比以前合身,身形显得修长很多,头发也长了些。他犹豫了一下,跟着她进了图书馆。看到苏晏在自己旁边坐下,柏溪什么也没说,继续看自己的书,就好像他不存在。
阳光柔和,纸页沙沙轻响。已经失眠好几天的苏晏伏在一本漫长的文艺爱情小说上,鼻尖缭绕一股似有若无的素香。香气突然消失,他惊醒。旁边没有柏溪,他心里莫名一慌,看到她抱着一摞书从书架后回来,才长长松了口气。
柏溪站在桌边收拾东西,他说:“你的衣服……”戒备的目光随即打到他脸上,他立刻明白她误会了,以为自己又在嘲弄她。想起这里是图书馆,他起身从她手中抢过笔,在一个本子上写道:你的衣服在哪儿洗的?字迹遒劲俊拔,明显是幼年练下的功底,柏溪一时难以相信这些字竟出自他的手。
她接过笔写道:自己洗。
苏晏接着写:帮我洗怎么样?
柏溪转身就走。苏晏一把拉住她手腕,快速写道:我付钱。
柏溪感到受了侮辱。但她压下怒气,平静地说:“我们出去谈价钱。”
他们在图书馆前的樱花园里谈妥了价钱。阳光透过樱花花瓣漏下来,在她颊边投下一抹极轻微的粉红。他的目光停留在那抹粉红上,呓语似的感叹:“你和原来不一样了。”搁以往,她要么逃,要么做无谓的反抗。
她笑了一下,三分讽刺:“因为所有失败的方法我都试过了。”
柏溪在宿舍洗衣服,室友发现是男装后惊奇地问:“谁的?”
她淡淡说:“苏晏。”
“你们真在一起了?这么甜!”
她冷笑。
苏晏出手大方,她也就一直做下去。洗涤,熨烫,每一步都尽心尽责。室友都感慨她对苏晏用心,只有她知道自己只是在服务一位主顾。这以后,苏晏再邀她出去,她也不再拒绝。顺顺从从跟在他身侧,格格不入地插进他的圈子。
罗子尤去做交换生之前,柏溪就已经开始自己的实验项目。临走,罗子尤嘱托她照看自己的实验田。但早上过去,她发现林芊芊已经在那儿了。裹得严严实实,蹲在地上笨手笨脚地测株高,见她来,难得害羞地低下头:“我只是……不想再补考……过来练练手……”她禁不住笑了一下。林芊芊舒了口气,试探地问:“你能不能教我……怎么用这个尺子?”
柏溪觉得奇怪,心里竟感觉不到嫉妒了。每次做完记录,她都和林芊芊一起吃饭,两人渐渐熟悉起来,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很自然地调侃林芊芊和罗子尤。
“柏溪你变了。”一次吃饭的时候,林芊芊突然说。
柏溪停下筷子,迟疑地问:“怎么了?”
“变得爱笑了,也爱说话!你刚来的时候总是绷着脸,我们都不怎么敢接近……”
她还以为是她们嫌弃自己……
“看来跟着苏晏还是有好处的……不过,也跟着学坏了!”
她随着林芊芊笑,头一低,心里蓦地有些发紧。
4
苏晏近来频繁随父亲出差。他原本不需要这么早接触公司的事,但看着柏溪为一个交换生名额那么努力,他开始想改变这种背靠大树的人生。刚下飞机他就去了学校。柏溪出教室的时候被人叫住,一回头看到苏晏从后排桌子上直起身,右手撑着额头,睡眼惺忪。
“什么时候来的?”
走廊里学生很多,苏晏听不清楚,搭着她的肩弯下腰。她胸口蓦地一窒,调整好呼吸后才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同时将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开。
“在你们老教授从转基因食品讲到《氾胜之书》的时候。”苏晏双手插兜,时不时被人撞到她身上,“老爷子功力还是那么深厚,讲不到三句话就把我撂倒了。”他之前陪她上课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打瞌睡的。
她抿着嘴笑,偏起头问:“很累吗?”语气里微微透出关切。
“你说什么?”他揽住她肩膀,拨开人群往前走,“这里太吵了。”她又去推他的手,他却没有放开。她默默收回手,不再坚持。
吃过晚饭,两人在街上闲逛,说了几句就没什么话了。一丝尴尬,又一些莫名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流转。不知不觉走到了电影院,苏晏让她选一部片子。国内外大片让她挑花了眼,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就是村里曾放过的那部。进去的时候错过了开头,小小的放映厅坐了不到一半人。她看到动情处,肩头忽地微微一沉,转头发现是苏晏靠过来。闭着眼,大概无聊得睡过去了。细细的呼吸濡湿耳畔,她的心提起来,没来由地有些不安,注意力无法集中在电影上。但好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电影结束的时候,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悄悄化出一缕惆怅。
柏溪双手沾满雪白的泡沫,手肘支在膝上,已经在凳子上坐了一段时间。她面前的盆中放着一件白衬衫,白衬衫上沾着清晰的口红印。她是不化妆的,而苏晏接触的其他女孩都会化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是这道红印的主人。但相比于嫉妒,她更多的是害怕。她已经站到了那条线的边缘,马上就要越界。但她清楚地知道,那边的世界不属于她。她重新把手放进水里,从脑中赶走不切实际的念头。口红印慢慢消失,她的心慢慢沉下去,恢复了平静。
下一次,苏晏送来的衣服里多了一条裙子,并附言:送人,多费心。
她平平静静地洗了,熨了,只是在送还时附上一张纸条:忙,合约终止。
这年生日,柏溪终于见到了被室友赞叹不已的沙滩。她把苏晏送的礼物拆开,脸上露出惊讶。是她洗的那条裙子。
“不是说新买的衣服要先洗一下吗?”苏晏含笑看她,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那么淡定。”
衬衫上的口红是他的恶作剧,但她竟一点反应也没有。所以这条原本准备今天才拿出来的裙子,他提前让她“见识”了一下,没想到她直接解约了。
柏溪把裙子收好,放回车内。“我不适合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苏晏走到她面前:“我觉得很合适。”
她决定挑明:“我不是你女朋友。”
他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
她认真地看着苏晏:“你不知道。我之所以那么想得到交换生名额,是因为罗子尤曾经得到过它。得不到他的心,踩着他的每一个脚印也是幸福。”苏晏脸上的笑容消失。
她背过身去:“我一开始就说过:我不喜欢你。”
他们回去的时候,后视镜里映出一片夕阳冷冽的沙滩。
5
递交完交换生申请资料,这一年也接近尾声。柏溪没有像去年那样留下来兼职,而是一放假就回了老家。和母亲买年货回来,刚走到村口就有人跑来说她家来了客人。一辆敞篷车停在家门前,车里车外坐满小孩,周围挤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苏晏比她更熟络地和村人说笑。进门时免不了被打趣,苏晏一一为她挡了,却是越描越黑,大家认定了是“女婿上门”。
晚上村里放电影,热热闹闹的贺岁喜剧。苏晏和她窝在角落里,看他下在手机里的电影。在某个时候,她颊边微微一湿,突然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仍在手机屏幕上,却什么也看不到。夜色浓郁,藏住了她脸上火一样的灼热。
原来电影院那次他没有睡。觊觎了那么久的吻,终于落到了她脸上。
清早柏溪送他,分别时被他抱住。她红着脸埋进他怀里,双手在他背后收拢。苏晏在她耳边说:“柏溪,别骗我——你骗不了我。”
她的脸更红,却仍嘴硬:“我骗你什么?”
苏晏笑起来,像酒店第一次见他那样的坏笑:“你不喜欢罗子尤,”柏溪恼羞成怒打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你喜欢我。”
柏溪的拳头软下去,轻轻搭在苏晏肩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心也化了。
柏溪顺利拿到交换生名额。刚到美国那段时间,她每天都会和苏晏视频,可不过一个月,她突然切断和苏晏的一切联系。苏晏用林芊芊的手机拨通了电话,一听到他的声音那边立刻挂断。他当即飞去美国。见到他,柏溪没有半分惊讶,他倒有些吃惊她入时而优雅的装扮。
柏溪带他听课,参加论坛,各种学术场合游刃有余。他却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显得格格不入。他在那时懂得了她当年随在自己身侧的无助和依赖。他多次想和她沟通,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一个星期后,她终于抽出时间和他单独交谈。
“一个人走得越远,选择就越多。我在家的时候,以为自己只能和粗鲁、无知、贫穷的男生接触;进了大学才发现,原来还有罗子尤,还有……”
苏晏冷笑,打断她:“而现在发现连我都不能满足你的野心了吗?”
她慢慢展开笑容:“你说对了。”
苏晏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发现它们从容冷静,隐隐带着当年他看她的那种轻慢和嘲弄。一股耻辱冲上心头,他转身离开。
柏溪回来时苏晏已经毕业离校。她忙研究生申请,忙毕业论文,忙各种事,忙得天昏地暗。苏晏一次也没有找过她。但他从林芊芊那儿打听到了她的情况:“她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压力,都有点神经脆弱!宿舍人多,夜里轻微的动静都能把她吵醒,之后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苏晏还是来了学校。她果然憔悴不少。他要她跟自己走,被一口回绝。他尖刻地说:“你难道想放弃自己的‘美国梦’?”她沉默,乖乖跟着他走。刺痛她,他心里并不好受;但让他更难受的是,现在能说服她的竟然只剩那些虚荣的野心。
苏晏为她在酒店订了套房。她当时穿着短裙、T恤,没有化妆,一看就是学生;苏晏一身西装,虽然年轻,却透露着游走商界的老练。服务员眼里透出对她身份的怀疑,好像她在做某种令人不齿的勾当。但她咬咬牙,仍是跟着苏晏进了房间。
苏晏其实常来,只是没让她发现。那一夜见她伏在书本上睡着了,静静看了许久,走过去将她抱到床上。终是没忍住,慢慢靠近她的唇,却在相触的瞬间分开,逃也似的离开房间。
她拿到了offer,也是当年全院唯一一个拿到全额奖学金的人。离开那天,苏晏去机场送她。他看着她往前走,突然转身,跑回来,紧紧抱住他。她踮起脚尖,急促的呼吸呵在耳畔,似乎要对他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6
苏晏是在很多年后的宴会上,意外遇到罗子尤的,那时他早已事业有成。罗子尤身旁是林芊芊,佳人风采依旧。
他拐弯抹角打听柏溪的情况,得知她已留校执教。林芊芊说上次见她时已有了未婚夫,文质彬彬。苏晏微微笑道:“她喜欢那样的人。”夫妻俩问他这钻石王老五准备做到什么时候,他只是笑笑。林芊芊说他和过去不一样了,“沉稳多了”。
可不是么,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连她都要结婚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到他和她的过往做成了录像带,在她们村口老旧的放映机上播放。一帧帧倒着放,一直倒到一个阳光陈旧的下午。他送女友返校,在红绿灯路口等得不耐烦的时候,瞥到路边一个土气的丫头,头发剪得极短,背上的蛇皮口袋露出一截棉被,两手各拽着三四个包裹,沉甸甸往下坠,走几步就弯腰把包裹放到地上,歇一会儿又起身继续走。他一时兴起招呼她上车。后来她的窘态被他和女友嘲笑了好久。
他那天戴墨镜、棒球帽,她看不到他的脸。他们的“初见”,他比她早三十七天。
他陡然想起那句“你说对了”,一翻身坐起来。她也曾在林芊芊面前说过这句话,而实情正好相反。就因为她这句话,他拼了那么多年,而现在她却要将自己许给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他冲动地要去找她,黑暗中被绊倒,强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他和她的路已经岔开那么远,再也走不回去了。
7
回家的路上,林芊芊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到苏晏我才想起来。”柏溪做交换生的时候,有一天中午,突然给林芊芊打来电话,哭得吓人。这通电话前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嗓子已经哑了。问她出了什么事也不说,急得林芊芊都想立刻飞过去,担心她在那边给人欺负。她说没人欺负。林芊芊猜不出缘由,只能在电话这边絮絮叨叨地开解她。大概是哭累了,那边慢慢没了声音。林芊芊刚要挂电话的时候,听到她叫一个名字。隔天再打过去,她已经恢复如常,问起名字的事,她说是林芊芊听错了。
“她一直喊‘苏晏’,那么多声,我怎么可能听错?但当时也只以为她是害羞,后来才知道……”林芊芊看向丈夫,“他父亲去美国出差那件事,我要不要告诉苏晏?”
罗子尤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晚了,她不是连请帖都发了?”两人都在心里叹了口气。
柏溪刚和未婚夫看完电影,回到自己的住处。房间里空荡荡的,放着整理好的包裹。从明天起,她就要搬进新房。但她心里平静无波。当初男友求婚的时候,她也一点都不意外。他们两人的感情无风无浪,一切只是水到渠成。
她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已经知道什么事可以做到,什么事只是妄想。上大学那会儿,随便什么事都能让她的心揪起来,但她习惯于表现得波澜不惊。可就算那样,她还是会常常被苏晏气到。想到他,她的心没来由漾起微波。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她渐渐控制不住。直到想起做交换生时的事。
那个年近五十依然俊美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当她是放长线钓大鱼的女孩,夸她比其他女孩子聪明,欲擒故纵比死缠烂打有用,尤其是对他儿子这样看似心不在焉实则自命不凡、热衷于征服的男性。他说自己多少了解点她的背景,看得出她是个有心劲的姑娘;他欣赏她,愿意资助她继续深造。
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要她离开苏晏的话,她却已经别无选择。她那天化了淡淡的妆,春樱似的娇嫩,却裹着深刻而尖锐的寒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如果您管教有方,我想我也不会被他纠缠那么久。”面前的男子依然带着礼貌的微笑,眼中却有了惊讶和冷意。她不予理睬,微微一笑,站起身:“我想您并不懂得欣赏我,所以留学的事也不劳您费心。”转身就走。走得干净利落,傲骨铮铮;可转身的那一刻眼泪就落下来了。
柏溪在林芊芊离题万里的安慰里,挂着一脸冷泪,昏头昏脑地乱想,忽然问自己:苏晏到了那样年纪,该也是这样沉稳吧?可惜她看不到了。
今晚是她第四次看那部电影。之前的三次,她都没有看到结局,这次终于知道,男女主角没有在一起。其实早就猜到了,却迟迟不肯信,直到再无转圜的余地,终于死心。
月影西斜。她静静坐在灯影寥落的落地窗前,把那个影子一点点压下去,像在填一个幽远的深坑。每填一寸,苏晏和她的过往就展开一寸,一寸寸褪色,一寸寸焚成灰,积在坑底。
最后,她轻轻将食指压到唇上,蜷起身子,无声地哭了。
那个吻,她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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