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吐鲁番
敦煌火车站是个小站,离开敦煌去新疆,需要坐车到柳园。
早上9点,我们来到敦煌的汽车站,坐上直达柳园南站的公共汽车——一辆11人座的商务面包车。
我们三个人坐在同一排,我和姜来坐一起,闻近一个人坐单独的位置。
11人的车,塞满了乘客和行李,感觉快超载了。
敦煌到柳园的路不好走,一路上还遇到修路,车开了停,停了开,好不容易上了高速,还遇到了一起交通事故,堵了快半小时,短短一百多公里,走了快3个多小时。
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成群结对的发电风车成了最美的风景线,他们在地平线上缓慢旋转,一圈又一圈,盯着他们,就会慢慢被催眠。
即将出发前往吐鲁番,闻近很兴奋,她一大早就起床给我们买早餐,当我们来到青旅大厅,看到她为我们准备的丰盛的西北风味早餐的时候,不免吃了一惊。
姜来边吃边开玩笑说:“谁要是娶了你,可幸福死了。”
闻近很害羞地说:“没什么,快吃快吃。”
在车上,闻近一会就睡着了,她睡觉的时候,嘴角还带着浅浅的微笑,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这种美,发自内心,带着一种率真的烂漫和淡淡的小幸福,虽然她只比我小一岁,可实际她看起来跟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没什么差别,一样青春动人。
这种逆向时光的美感,我曾经在我的前女友蒋蕾的身上发现过,可是,蒋蕾的心,远比闻近苍老。
也许姜来说的对,闻近在鸣沙山的那一吻,确实激发起我身上的毒瘾,一种,对爱的毒瘾。
可是,我也清楚知道,在我的生命里,闻近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旅伴,她,并不是解药,更不可能是毒药,最多也只能算个催化剂。
姜来也被风车催眠了,迷迷糊糊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他们的世界,都沉睡了,而我的世界,还清醒着。
到了柳园南站,火车还没抵达,姜来在火车站买了三份火车三件套。
“这是我的最爱。泡面火腿加榨菜,健康美味吃不坏。”姜来为三件套而作的打油诗引得闻近嘻嘻地笑。
“好有文采,看来我得要尝尝。”闻近说。
“也就只有他能连吃两个月还不腻。”我说。
“面对真爱,当然要专一。”姜来唰唰地吃着面,还不忘解释。
“对了,你们都没有女朋友吗?”闻近问。
“我?没有。他?也许藏了好几个呢。”姜来笑着说。
“别听他瞎说,我也没有。要是有女朋友了,我也不会环游中国了。”我说。
“为什么有女朋友就不能环游中国啊?”闻近接着问。
“你允许你男朋友抛下你一个人自己去环游中国吗?”我问。
“当然不允许啦,但我会跟着他一起环游中国。就像姜来一样,死皮赖脸地吃你喝你还蹭着你。”
“那你得先找一个男朋友。”姜来狠狠地戳中了闻近的死穴。
“哪壶不提提哪壶。”闻近生气地说。
我们都笑起来了。
下午4点,我们上了开往吐鲁番的D2707次列车。由于闻近是站票,姜来和我担心她一个女孩子站三个半小时吃不消,决定轮流让座。
三人两座,每隔半小时换一次。三个半小时里,我们换了7次。
轮到我让位的时候,我就到过道上站着。
快速行驶的列车,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一片又一片的荒漠。进入新疆境内,除了城市内有人烟,一路上都是鸟不拉屎之地。
太阳能发电基地和风力发电站是唯一的人造风景,电力通过高压电线,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进入新疆境内之后,我还留意到手机的信号,从4G降到了3G,上网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新疆对网络的戒严,果然落实到脚趾头。之前还有朋友告诫我去了新疆之后,千万别用手机翻墙上网,一旦被检测到,手机立即被停用,须到派出所开具解锁证明才可恢复使用。
我是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绝对不以身试法,毕竟我就一个良好市民,怎能干这种涉“暴恐”的活动呢。
在我“轮班”的时候,我瞄到姜来和闻近正在说着悄悄话,要是我学会了唇语,也许我就能知道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了。他们会说些什么?旅行的见闻?我的八卦?还是在谈情说爱?我禁不住地去猜想。
闻近轮班的时候,我回到了姜来的旁边。
“你们刚才聊得那么开心,在说些什么呢?”我悄悄地问姜来。
“不。告。诉。你。”姜来一字一字地吐出来。
“反正不是讲你的坏话就是了。”姜来补充道。
“看来聊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
姜来给我一白眼后继续玩着手机的游戏。
一下火车,我们马上感受到中国热极——吐鲁番盆地的热情,傍晚6点半,这里的气温还维持在45度以上,从空调车里走出来,整个人都快被热晕了。
闻近走在我们的身后,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从前置摄像头不停地检查自己的妆容有没有融化。
我和姜来背着近30斤的登山包,走几步就感觉到虚脱,身上的水分蒸腾为汗,流出来就瞬间蒸发,之前我还调侃嘉峪关的市民都是骆驼转世,可现在看来,吐鲁番地区的人民比骆驼还厉害。
炎炎七月来到吐鲁番旅游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既考验毅力又考验体力。
吐鲁番的高铁站离市区很远,唯一一辆202路公交车还不能直接到青旅,热到不行的我们,拼了一辆车到青旅。
尽管吐鲁番是如此的热,荒漠中的绿洲这个美称也不是白得的。
这里,四处绿野绵绵,葡萄树遍地都是。
七月正好是葡萄成熟的季节,累累的果实碧绿碧绿的,透着阳光,远看就像一串串绿宝石。
与碧绿的葡萄树形成对比的,是大红色的横幅标语:
“各族人民要像石榴籽那样紧紧抱在一起!”
“让民族团结之花盛开在各族群众心坎里!”
“深入开展民族团结进步年活动!”
鲜红色的横幅,白色的字,民族团结的标语由汉字和维吾尔族文字组成,也就只有新疆这地方,需要时时刻刻强调民族团结的重要性,草木皆兵的局势,让横幅标语不仅仅承担着宣传教育的作用,它更像是一个无形的警钟,一遍一遍地在眼里心里敲打。
我们住的青旅,就在一个葡萄庄园的深处,四面被茂密的葡萄树包围,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肥美的葡萄,除了有无限量的葡萄可以吃,睡觉的地方更特别,不是普通的楼房,而是正宗的蒙古包。
“住葡萄沟,睡蒙古包,异域风情十足啊!”姜来躺在男生专用的蒙古包里翻滚,大赞我挑的青旅。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里的蚊虫特别多,只要走出开着空调的蒙古包,就会被蚊虫咬得不堪入目,姜来走出去摘葡萄的功夫,就被毒蚊子咬了四五口,一个包比一个大。
他把洗干净的葡萄递给我,痛苦地说:
“这葡萄不花一分钱,可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吃货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笑着说,正当我准备摘下葡萄放嘴里,姜来迅速地把我的葡萄串抢走。
“说得真轻松,要吃自己摘去,我把这串给闻近。”姜来硬生生地把快到嘴里的葡萄端走了。
这个世界,何止锅里的鸭子会飞,嘴里的葡萄也会跑呢。
一分钟后,姜来跑回来,手里还拿着刚才从我嘴边抢走的葡萄串。
“你不是送葡萄么?”我问。
“我…我刚才好像....好像撞见闻近换衣服了。”姜来通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
“她看到了?”我紧张地问。
“没有,她全裸背对着我。”姜来摇头。
我松了一口气。
“那就甭担心。她不知道就好了,你就当作没看见。”我说。
“可是…我刚才被吓了一跳,把一只鞋子落在她蒙古包外面了。”
我看到姜来的右脚穿着鞋,左脚光着,这看上去是一个不详的征兆。
“你说,她会不会以为我去偷看她?”姜来凑到我耳边,偷偷地说。
突然,有人在敲蒙古包的铁门。
我站起来,打开一条门缝,我发现,居然是闻近!我的心一下子剧烈地跳动起来。
“闻近你怎么来了啊?”我镇定地说。
姜来鬼鬼祟祟地躲到门背后。
她手提着姜来的另外一只鞋子,说:
“我刚才听到哐当的声音,发现一只鞋子掉到我的蒙古包的门口,我捡起来一看,发现这应该是姜来的鞋子?可是,他的鞋子怎么会在我的蒙古包的外面?”
我强颜欢笑,编了个我自认为还算合理的解释:
“刚才姜来去摘葡萄,结果一不小心,把鞋子甩飞了。他还在外面找鞋子呢,你没看到他么?”
闻近四处张望,说:
“没有啊,没看到他,他跑去那里找鞋子了?”
“没事,他爱到处瞎跑,等下我把鞋子给他好了。”我从她手中接过姜来的臭鞋子。
“好,那你把鞋子给他,热死我了,我先去洗个澡,等下我来找你们去吃晚饭。”
“好,等会见。”
送走闻近之后,我马上把门关上,这才算松一口气。
“谢已,你到底会不会撒谎,一不小心把鞋子甩飞是什么借口!”姜来偷偷打开门缝,看到闻近走远了之后,小声地责怪我。
“那你想我说什么?难道你想让我说:噢,那是刚才姜来不小心看到你裸体然后吓掉的鞋子吗?”
“大哥!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编一个好一点的谎言!我听你说话的时候头发都在发麻!完了完了,我的清白肯定没了。”姜来紧张地自言自语。
“首先,你只看到她的背影,并不算是全裸;其次,她也不知道你看到她的背影;最后,那只是一只鞋子,不能代表什么。你啊,别想太多了。”我认真地给姜来分析。
“那万一她真的知道,只是不想拆穿呢?”姜来问我。
“那你就把她娶了,对她负责到底。”我奸笑着说。
“早知道就不送葡萄了,真是好人没好报。好事没做成,还给自己惹一身的麻烦。”姜来哀怨地吃起了葡萄。
晚饭的时候,我们就在葡萄庄园里面的餐厅就餐。
吃饭的时候,姜来甚至不敢直视姜来,他随便吃了两口菜饭就回蒙古包了。
“他怎么了?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对劲。”闻近说。
“今天太热了,他有点中暑,不太舒服,让他休息休息就好了。”事到如今,我还在给姜来洗白,作为朋友,我觉得做的已经够好了。
“严重吗?要不我去外面药房给他买点药?”闻近关心地问。
“不不不,不用买,我已经给他吃过了。别担心,这么大的人,死不了的。”我说。
“今天刚到这里的时候,姜来还生龙活虎地跟我说,要给我摘新鲜的葡萄,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病倒了。”
我不说什么,只是笑着应和,我担心再撒谎的话,鼻子会突然变长。
回到蒙古包的时候,姜来告诉我: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她的背影,特尴尬,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起来。”
“自己作的孽,含着泪也要把它作完。谁让你闲着没事邀请她一起旅行,谁让你抢走我的葡萄送给她。还不是你自己。”我说。
“好好好,都是我错,早知道就不撮合你们俩。这下子,我的处子之身真要毁了。”姜来说。
“我没听错吧?处子之身?你都多大了,还敢说自己是处子之身。”我嘲笑姜来。
被我这一笑,大男孩姜来一下子红了脸,急起来的姜来,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他气冲冲地说:
“我还是处男,怎么了,不行吗?没见过年纪这么大的处男吗!”
我一下子笑了,这绝对是我今天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没有之一。
“26岁还是处男?你绝对是二十一世纪的活化石了,快说,你是从哪座博物馆里跑出来的。”
我的嘲讽让姜来无地自容,他灰溜溜地钻进被窝,卷缩着身,还用被子把脑袋盖起来。
我走到姜来的床边,对他说:
“处男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要不,哥给你找个女孩,让你体会体会人生下半场最大的乐趣。”
“滚!”姜来直接地说。
“可是,我很好奇,你条件一点都也不差,长得高大威猛,英俊帅气,还是个富二代海归,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处男,这让我真得搞不懂。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就把你搞成这幅德性,要是对着你全裸的话,你岂不是要吐血身亡了?”我不怀好意地取笑姜来。
“我。不。想。解。释。”姜来扭过头,死气沉沉地说。
既然不想说,那我也不逼他。
沐浴更衣之后,姜来已经睡着,我悄悄把灯关上,躺在蒙古包的地板上,轰隆的空调努力地抵抗着夜幕仅存的余热,盖上被子,一天就这样子度过。
上班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没想到出来旅行,时光也一样走得很快,快到7月底了,我的环游中国之旅,也快到第二个月了。
我看了一眼在黑暗中的姜来,想起他的处子之身,我偷偷地笑了,一路陪伴我的姜来,果然还是个未知的谜,他的世界,远比我想的要神奇。
第二天,我们正式开始吐鲁番之旅。由于吐鲁番出行不便,前一天晚上,我通过青旅的介绍,预约了一辆车。
大清早,司机就在青旅门口等我们,上车之后,发现居然是个中年女司机。一上车,司机主动向我们介绍自己。
司机姓沈,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很好,看来吐鲁番这个绿洲能养人,我好奇地问司机:
“司机你这么美,应该是维吾尔族吧。”
她说不是,她是回族的,可是我看她头上,并没有戴回族常见的穆斯兰头巾,我问她为什么,她的答复特别有趣。
她很认真地回答:“吐鲁番实在太热了,戴哪玩意实在受不了。”
“早上比较凉快,先去火焰山吧。”沈司机兼导游,向我们介绍今天的行程。
可是,我没想到,她口中的凉快,是指43度。
吐鲁番市不大,从市区出发,一会就离开市区了。吐鲁番市的道路宽敞,车辆也少,一路上畅通无阻。
一旦离开市区的葡萄田,四周的景色又回到了半荒漠状态。
在高速上,我看到右侧荒漠里有呈链条状分布的小丘,我问沈司机这是什么。
沈司机说:“这就是吐鲁番的坎儿井,下面流着的是天山的雪水。下午会带你们去看坎儿井。”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中国三大古工程之一啊。”闻近感叹到。
“哪三大工程?我只知道万里长城。”姜来问。
昨天还担惊受怕的姜来,睡了一觉之后就完全没事了,在车上和闻近有说有笑,好像这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睡一觉果然是万能的办法。
“看来你们的历史老师不给力,三大古工程是指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坎儿井。像你这种人,高考一定是作弊的。”闻近说。
“看来当老师的,嘴巴还要够毒。不然都治不了像姜来这种顽皮学生。”我拍拍姜来的肩膀说。
司机把我们载到家喻户晓的《西游记》的火焰山景区。传说中的火焰山就在公路旁,视野一览无遗,火焰山呈东西走向,重山秃岭,寸草不生,之所为被为火焰山,除了因为这里的地表温度最高能达到80度之外,还因为堆积在砂土中的铁元素被高温氧化,形成了大量鲜红的氧化铁,在阳光的直射下呈现出漫山遍野的红。
司机告诉我们,就在门口看看就行了,别浪费钱。果然,景区的围栏里,除了背后的火焰山,就剩下几个西游记的塑像和一根金箍棒形状的温度计,景区里面,都是旅行团的旅客,按姜来的话说:他们就算被卖到火焰山里当牛魔王的奴隶也会心甘情愿。
话糙理不糙。
顶着滚烫的太阳,趴在围栏上,努力地睁大双眼,对着火焰山看啊看啊看啊看,感觉快看破红尘了,仍一点也没感觉到火焰山的红,这就是一座荒凉且光秃秃的黄土山而已。
还没到中午,我们很快就被晒到不行,灰溜溜地回到车上。我们跟司机说,这火焰山也太坑爹了吧,一点都不名不副实。
司机笑着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等会带你们去火焰山背面的山谷看看。”
司机沿着公路继续向东行驶,途径一个狭窄的山口,绕到了火焰山的背面。
我们来到火焰山的背面,不禁哇的一声叫出来。
司机说的火焰山背面实际是火焰山中部的大峡谷,峡谷两旁是高耸的火焰山,山壁经过亿万年的打磨,远看就像一条穿着光滑肉色丝袜的美腿,山顶周围有一排被严重腐蚀的岩体,坑坑洼洼的样子却像是老人的牙齿。
在峡谷中,碧绿的溪水从西向东滚滚而流,河旁的植物繁茂,葡萄树也在这里落地生根,格外茂盛,峡谷底部,参天的白杨树高度与山谷中的断层持平,远远看过去,好像能从断层走到树顶上。
我不得不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里完全就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绿洲。
司机在一个悬崖壁上泊了车,让我们下车拍照,闻近从车里冲出来,拿出手机疯狂的自拍,嘴里不停喊着太美了太美了。
司机在车上笑着看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路上偶尔会有载着游客的旅游大巴经过,可是他们只能匆匆而过,毫无停留,我很庆幸,我们能遇到这么好的导游,能带我们到这么美丽的地方,感受别样风味的火焰山风貌。
这时候,火焰山是不是红色的,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只要换个角度,例如从背面看,就能看出不一样的美。”闻近突然感慨地对着火焰山说。
听到背面二字,姜来瞬间吓坏了,身上热汗冷汗一起直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来只好傻笑附和。
“对对对,说的真对,哎呀,这里太热了,我先回车上,你们慢慢拍。”他说完就钻回车上。
“有这么热吗?我觉得我已经开始习惯吐鲁番的热了。”闻近不解地说。
“他体胖脂肪多,热量容易堆积无法散发,随他吧。”我不得不继续给姜来打圆场。
看来这是姜来不得不跨过去的一道坎。
离开火焰山,我们继续前往葡萄沟。
闻近坐在前座,坐在后座的姜来偷偷给我发来短信,他说:只要一看到闻近的背影就会回想起昨天的意外。
我偷偷地笑了,他发现我在偷笑了,用力地掐我大腿,我忍着疼回他:你试试不要看她后面,只看她前面行不行。
他叹了口气,回我:我试试吧。
正午抵达葡萄沟,气温已经上升到45度了,司机说,现在还不是吐鲁番一天里面最热的时候,最热的时候,差不多要到2,3点钟。
“新疆的中午12点,相当于北京时间的9,10点。往后推几个小时才是这里真正的中午。”
“那这里的作息时间怎么安排呢?是按照北京时间还是当地时间呢?”闻近好奇地问。
“钟表上的时间,是北京时间,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儿女,一心向着北京,但我们的作息时间,肯定不能跟北京时间走。你们沿海的省份,上班的时间都是朝九晚五对吧?”沈司机一边专心开车还能时不时来点小幽默。
“对。基本上都是这样子。”我说说。
“吐鲁番这里,大部分的人都是按照朝十晚七来走,听起来时间很长对不对,一点都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早上10点上班,中午1点休息,下午4点继续上班,晚上7点下班。因为中午实在太热了,没人干活,索性大家都休息,直到3点之才继续工作,而且我们这里,几乎没有人加班。”沈司机向我们解释所谓的吐鲁番作息时间。
“中午可以休息3个小时,也是够爽的。要不是亲身来到吐鲁番,还真的不知道新疆人民的生活原来这么丰富多彩。”我说。
“吐鲁番就一个小城市,能有多大的事。这里的人,工作都很轻松,也没什么压力,除了天气比较热,生活还是蛮不错的。”沈司机悠哉悠哉地说。
“好了,到葡萄沟了。”
中午的午饭,沈司机把我们带到一家位于葡萄沟景区深处的餐馆,除了省下60块钱的门票,我们还能免费品尝到全中国品种最多的葡萄。
玫瑰红、马奶子、喀什哈尔、比夫干、黑葡萄,数十个品种多得记不全。
沈司机老实地道地介绍说:
“来葡萄沟,吃顿正宗的新疆菜就好了,这里没什么好逛,除了葡萄还是葡萄,什么王洛宾纪念馆,阿凡提故居,都不用去,都是忽悠旅行团的。”
她还补充了一句:
“当然了,这里是商业景区,吃东西有点贵倒是真的,人均五六十跑不掉。吃完多坐会,多吃点葡萄。躲过中午的热气再出发。”
可惜,有姜来在,我们的消费水平肯定会超过人均标准。一盘新疆大盘鸡,一碗拌面,一盘手抓饭,再加上四根红柳烤羊肉串,就已经人均过百了。
我们光脚盘腿坐在充满维吾尔族特色的餐桌上,餐桌离地一米多高,远离地下的热气,头顶上全是葡萄,站起来,就可以随手摘下葡萄串,想吃就吃,无需顾忌。
“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头戴彩色纱巾的维吾尔族老板娘,说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很热情地招待我们,她身材圆润福满,深深的眼眶上有着长长的眼睫毛。
她一看见我们桌上的水果快吃完,就会马上吩咐小工给们送新鲜的西瓜和刚摘的葡萄。
我们都快吃不下了,她还不停地问我们要不要再来点葡萄。
我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多葡萄,再吃下去我觉得会有葡萄恐惧症。
我们连忙说谢谢。
在餐厅里,我们吹着风扇,享受着葡萄树下的凉意,葡萄树下温度比阳光下起码低了5度,葡萄沟成了吐鲁番的消暑圣地。
爱睡觉的姜来,也在这里打了个盹,闻近沉迷在手机修图APP里,不停地修自拍照,沈司机和老板娘说着我听不懂的维吾尔族在聊天。
这一刻的时光虽然炎热,但感觉好舒服自在。
继续行程,司机把我们带到了坎儿井民俗园,里面黑乎乎的,没什么好看,除了学点历史,了解一下坎儿井的原理,感叹一下古人在荒漠中求生的智慧之外,就没有值得看的。
景区院内还有购物一条街,比坎儿井的展示面积还要大,可惜卖的都是各种义乌小商品,即使我是用假学生证买的20块钱的半价票,还是觉得亏了。
我们逛了十多分钟就回到了车上,这个地方,即使不来,也没什么可惜的。
如果说坎儿井是因为无趣而逛不下去,那么,交河故城则是因为热而让我们逛不下去。
吐鲁番之旅的第四站,交河故城是我国保存最完整的古城遗迹,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交河故城距今已有2300年的历史,十四世纪毁于元代的战火,至今只剩下颓垣败瓦,黄土残壳。
交河故城不筑城墙,以崖为障,建立在两河相交之处的柳叶河心洲上,故有交河的城名。
里面保存了两千多年的沧桑,只剩下由黄土搭建的残存的土墙,寺院,民居,官署,皇宫,金库,统统只能通过想象力补完。
耐旱的植物稀疏地生长在墙角底,如同珍宝般被保安看守的野西瓜甚至成了其中一个亮点,野西瓜小巧迷你,只有大拇指头大,在日晒中顽强地活下来,要不是蹭导游听介绍,真不会发现这几个小不点就是野西瓜。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阻挡猛烈的太阳,下午4点,正是吐鲁番最热的时候,太阳在我们的头顶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热量,闻近即使打着伞,吊带小背心也毫不例外全湿透了,打底的内衣也隐约可见,我躲在闻近的伞下,热到连内裤都湿了,我们刚买的三瓶冰水,还没走10分钟就已经全部喝完,可见这里的气温是多么的吓人。
姜来为了避免看到闻近的背影,只好独自走在前面,毫无遮挡的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就像被雨水浇透。
“姜来,你要不要躲到伞下面?”闻近好心地问姜来。
“不用不用,晒晒更健康。”姜来有气没力地说。
“可是,我感觉你都快晒脱皮了,你的皮肤都红了。”闻近继续说。
“不用不用,我们赶紧逛完就走吧。”姜来说。
结果,我们在这里呆了不到半小时,拍了两张照片就回去。虽然这里的面积足够我们逛2个小时,可是,我们真的没那个命逛完。
回到空调车上,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才晒了半小时,半条人命就已经被晒没了,要是多晒半小时,应该要暴毙了。
“怎么样,风景不错吧。”沈司机问我们。
“美是美,可真的呆不下去。”
姜来喝了一大瓶冰水后说。
“每年都有外地游客在这里中暑,都说火焰山是最热,其实,这里才是最热的。”沈司机笑着说。
“看来暑假真的不能来吐鲁番。实在太恐怖了。”闻近有气无力地摇着扇子说。
“吐鲁番一年四季都这么热,什么时候来都一样。好了,那今天的行程就到此结束,该送你们回去了。”沈司机把车子启动,直接回青旅了。
回到青旅,已经接近傍晚6点,天气炎热,胃口消退,我们随便在青旅旁的餐厅扒了几口手抓饭就回去了。
二话不说,我们直接冲到洗澡间用冷水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感觉身上的皮都快被晒烈,怕用力一搓就会掉下来。
当我回到24小时空调常开的蒙古包里,穿着内裤,赤条条地吹着空调,才感觉生命值逐渐恢复,空调,就是夏天里,生命的充电宝。
“明天我们去什么地方?”姜来从洗澡间回来后问我。
“还没安排,怎么了?”我说。
“没安排,那就别安排了,吐鲁番实在太热了,我真走不动了,我们就在青旅呆一天吧。”姜来拿着毛巾当扇子煽动。
“我是无所谓,反正该逛的都逛了,该去的都去了。可我还得问问闻近的意见,毕竟是你把她喊过来的,要是光呆在青旅,人家可能不乐意。”我说。
“你赶紧去问一下。反正我真的走不动了。”
平时主动爱玩的他居然选择呆在青旅,看来他真的热怕了。
我穿上衣服,走到闻近所在的女生蒙古包,为了避免重滔覆辙,我敲了门,喊了一声闻近。
“来了,等我穿一下衣服。”闻近在里面大声地说,随后听到从里面发出的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女孩子穿衣服都是手忙脚乱的。
等了一会,闻近穿好衣服,打开了门。
“姜来可能真的有点中暑了,他明天哪里也不想去了,我就想问问你,你明天还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如果你想去的话,我给你安排一下行程。如果你不想去,那我们明天就呆在青旅好好休息。”我说。
“他没事吧?我都随便,你们去哪里我就去那里,我跟大部队。”闻近笑着说。
“好,那就这样安排吧。虽然明天是我们在吐鲁番的最后一天,但我们也可以好好聚一聚,难得有个美女陪我们一起出行,也是要好好珍惜。”
“谢大师,别笑话我了,我就是一个跟屁虫而已,能跟着你们闯荡江湖已经是我的福气了。”闻近说。
“好,那我先回去了。”
“好,明天见。”
“明天见。”
在吐鲁番的第三天,我和姜来睡到中午才起床,我发现闻近也不在自己的蒙古包,不知道去哪里。
“我问了前台,他们说看到她出去了,可我发微信给她也没回。”姜来跟我说。
“也许是她觉得无聊跑出去逛街了吧?”我说。
“吐鲁番这地方,不安全,你没看到吗?路边的快餐厅里都摆放着防爆警具。她一个女孩子,貌美如花,穿着暴露,独自外出真让我担心。”姜来担忧地说。
“难道你就没有她的手机号码吗?打电话问一下她去哪里了吧?”我说。
姜来抓了抓脑袋,尴尬地说:“这我还真没有。”
“那就只好等吧,也没别的办法了。”我说。
我们俩在青旅的大厅——其实是葡萄树棚底下,一边无聊地玩着桌游,一边等待着闻近的回来。
“你说她要是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姜来问。
“别多想,快,轮到你出牌了。”
“像她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最多也就是被强奸吧,总不至于被当作人肉炸弹吧?”姜来的想象力突然变得很丰富。
“英雄救美的好莱坞大片看多了吧。”
“我只是这么一说。”
过了半个小时,我们看到闻近提着几袋东西回来。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呢?不回房间吹空调?”闻近说。
看到闻近的出现,一颗担忧的心也终于落下了。
“你去哪里了,我们都快急死了,发微信给你也没回。”姜来责怪她。
“啊?我手机没电了,没看到。今天是咱们在吐鲁番的最后一天嘛,所以我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些菜,回来借青旅的厨房给你们做大餐。谁知道,这里的菜市场可远了,我找了一大圈才找到了,来回耽误了点时间,让你们担心了,真不好意思。”闻近笑嘻嘻地回答,看她毫发无损,也就不再追究了。
“下次得提前说,你也知道新疆不太安全,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跟你爹妈还有你的学生交代了。”姜来有点生气地说。
“嘿嘿,你真笨,哪还有下次,我们明天就要分开了。好啦,好啦,先不跟你们说了,我准备了四菜一汤,我先去厨房备菜了。晚上让你们尝尝正宗的甘肃菜。你们不用过来帮忙,我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你们在这里继续玩好了。”闻近提着菜屁颠屁颠地走向青旅的厨房。
看着闻近走远,姜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哎,谢已,我终于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愿意带上闻近了。多一个人,除了多了一张嘴,还多了一份担忧。”
“你终于能体会我的用心良苦了?两个人出行可以彼此照应,可是,三个人出行,麻烦事统统乘以三。”我竖起三支手指说。
“看来你的数学应该闻近教的。”姜来取笑我。
晚上,闻近做了四菜一汤。
蘑菇炖牛肉,椒盐羊排,辣子鸡,红烧洋芋,还有番茄鸡蛋汤,配上这顿丰盛的晚餐,还有两瓶长城干红葡萄酒和从树上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葡萄,主食当然也少不了,只不过不是米饭,是新疆的馕。
没想到,这五道菜都出自闻近之手,马上让我对她刮目相看。在我眼里,我还以为她和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唯一的技能就是自拍修照片,什么家务活也不会干。
闻近找了几个一次性纸杯,把红酒打开,把纸杯倒得满满的。
“这红酒是我在超市里面随便买的,不是什么名酒,加上青旅没有红酒杯,就用纸杯凑合凑合吧。谢谢两位大师连日来的照顾,要不是你们,我的暑假应该会过得很惨淡,来来来,干杯。”做菜做得满脸油光的闻近,主动站起来,向我们敬酒。
我们也站起来和闻近捧杯,难得有人下厨为我们做丰盛的大餐,即使不爱喝酒的我也要举杯畅饮。
“这菜实在太好吃,只有两个字形容,那就是:惊艳!你确定这些都是你做的而不是在隔壁餐厅买的?”姜来边吃边开玩笑说。
“这都是我的拿手菜好不好,你别以为我就是一个花瓶。告诉你,我还真是一个花瓶,而且还是个多功能的花瓶。我呢,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但教书育人养家糊口我还是很在行的。”
闻近喝酒之后脸变得红彤彤,就像一个刚熟的小苹果。
“原来你这么幽默,当教师真是浪费了,你要是跟姜来组一相声组合,就凭你这张脸和你的口才,我跟你说,绝对比火焰山还要火。”趁着酒意,我也来调侃闻近。
“我还以为喝酒只能壮胆,没想到还能壮幽默感,那我得多喝两口,哈哈哈哈,来来来,干杯。”
闻近爽快的笑声让这个炎热的夏日更加红火,葡萄树下的佳肴美酒,让我失去了地理意义上的位置,我并不是身处在遥远的,陌生的吐鲁番,而是在一个温暖的,幸福的家。
这种错觉也许是来自酒意,可是,内心深处的慰藉可是踏踏实实的,一顿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就能够让远离家门的我们,感受到如家一样的惬意和温暖。
伴随着美味,不知不觉地,我们就把一瓶红酒喝完了,微醺的酒意,让这远方的夜晚,更有味道。
看着他们两个,突然觉得,这趟旅程,就算今天就结束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人生这么漫长,走过千山万水,读过千书万卷,都不如这样的一顿走心的大餐。
饭后,我们帮闻近撤走盘碗,做男人该做的事情——洗碗。
回过神,已经是晚上10点。此时新疆的天空,还没完全变暗,紫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下了山,月亮就马上升起。还有几颗星星也迫不及待地跑出来,用力闪烁。
我们搬了三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坐在青旅的水泥空地上,点上蚊香,慢慢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地变暗,星空一点一点地点亮。
姜来打着手电,从葡萄树上千挑万选,剪了两串又甜又脆的葡萄,闻近则把另外一瓶红酒开了,倒满了纸杯。
微醺刚过,又重新上头,对月把酒当歌的美好的时光,印象中,只有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候遇到过。
父母离婚之后,法院把抚养权判给我父亲,由于父亲经常外出做生意,我基本上是和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是个老知识分子,从小就教我读书写字背诵三字经,她在镇上以卖腌货为生,养活了七个儿女,岁月的熏陶并没有让她变得市井,坚强且硬朗的眉目间,仍旧保留着一股文人墨客的气息。
这样的奶奶,一定是个很传统的人,这种传统,体现在她对每一个节日的重视。每到逢年过节,她都会提前好几天张罗,买菜,做点心,制作祭品,拜祭祖先,最后还要做一大桌的菜,一条龙下来,她比谁都要懂。
谁家新婚的媳妇,不懂节日拜祭祖先的流程,都会向她请教,遇到十问九不知的家伙,她还会亲自手把手教授,说什么吉祥的话,往哪个方位摆放祭品,她都会一一详细讲解。乐于助人的她,一度成了镇上小有名气的神婆。
对她来说,这些节日的祭奠和庆祝,无关神佛,一点也不迷信。
她轻描淡写地说:“这都是老祖宗的传统,一代一代传下来,只有我一个老家伙记得住,记性好而已,无它。”
可是,无论奶奶准备得多么充分,大多数时候,只有一两个子女会从异地赶回来陪同,年少的我,经常是节日中的唯一的主角。
我经常问奶奶:“今天过节,其他叔叔伯伯会回来陪我们一起吗?”
奶奶每次都会嫌我多嘴,不耐烦地说:“小孩子管得真多,他们都在外面忙着做生意赚钱呢,今天就我们俩。”
于是乎,我经常分不清,这琳琅满目的手作祭品,到底是烧给已经去世的祖先,还是烧给活着的家人;这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到底是给活着的家人准备的,还是给已经去世的祖先准备的。
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一年级的中秋节,那天傍晚,放学回家后,奶奶就准备好节日的大餐等着我,奶奶忙得热火朝天的样子,仍在记忆中丝丝入扣。
为了庆祝节日,准备的东西一如既往的丰富,可中秋团圆,只有我和奶奶,一老一少。
那天吃什么菜我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饭后,奶奶让我把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搬到顶楼的天台上。
奶奶家很大,一共有三层半,我独自地把东西搬到三层半的顶楼,吃力得很。
奶奶姗姗来迟,提着一个大篮子,迎着八月十五初升的月光,慢慢地爬上顶楼,月光把她有点发福的身材照得明亮,浑身上下就像笼罩着一层透明的白纱。
她把篮子放在桌下,我兴奋地看到篮子里面装着月饼,水果还有一堆我爱吃的零食和饮料。
吃的喝的,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末了奶奶还从篮子里端出一个香炉,她用娴熟的手把火柴划亮,用细微的火花,点燃了两根蜡烛还有两柱香,她把已经点燃的香烛递给我,让我依次把他们插在香炉中。
“先上香,再上蜡烛。”奶奶指点我。
我以为奶奶的仪式已经结束,可以吃月饼了,正当我伸手去拿月饼的时候,奶奶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我哆嗦着把手缩回去。
“还没拜祭完就偷吃,老天爷知道了会惩罚你的。”奶奶吓唬我说。
随后,奶奶从篮子里掏出一杯她最爱喝的九江双蒸米酒,打开,往地上洒了三遍,一边洒一边念着列祖列宗满天神佛四方土地诸如此类我听不懂的像咒语一样的吉祥祭语,念完之后,她还剩大半杯的米酒放在香炉前,让我默默等待。
八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不用点任何灯,顶楼就被照得明亮通透,广东的九月仍处在夏季的尾巴,幸好夜幕来临,闷热逐渐驱散,顶楼上的丝丝凉意很舒服。
夜里,只有朗朗的圆月,没有星星也没有风,香烛很安静地点燃,一缕缕香烟从香炉径直往上飘,就好像一把无形的梯子,把天上的神仙引下来。
他们是否会看到我?他们会不会偷吃我的零食,偷喝我的可乐?我不敢多嘴问奶奶,我担心奶奶会责怪我。
香烛燃烧完毕,意味着祖先神佛已经享用过了,小心翼翼地伸手拿月饼之前,我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奶奶不说话,点点头默许了。
传统广式双黄白莲蓉月饼是奶奶的最爱,也是我的最爱。奶奶已经提前把月饼切成小块,我嘴上吃着一块,左手里还拿着一块,我用剩下的右手,给奶奶递了蛋黄最多的一块。
奶奶笑着接过我的月饼,把米酒拿在手上,闷一口小酒,咬一口月饼,月饼在奶奶的口中慢慢地嚼,她吃得很慢很慢,好像是慢动作回放一样,她抬头看着圆圆的月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好奇地问奶奶在想什么?
奶奶对我说:“阿已,你知道你还有一个姑姑吗?”
我想了想,奶奶有七个儿女,我爸排第六,照理来说,要是有姑姑我肯定早就见过了,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疑惑地问:“有吗?我怎么没见过?”
“傻孩子,你当然没见过了。她早就走了。”奶奶平静地说。
“她去哪里了?还会回来吗?”我追问奶奶。
“她在十多年前的今天走的,她再也回不来了。”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恍惚在说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样,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走了”。
当我再追问她到底去哪里的时候,奶奶用一句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把我打发了。
那一个晚上,我们两个就在楼顶上,赏着月光,吃着月饼,度过了一个中秋节,那一个夜晚,奶奶就着月饼,默默地把一杯米酒喝完,用高浓度的酒精淹没一段不为人知的家族史,可是,酒精会挥发,而故事不会。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个庞大的家族里面,确实有一个姑姑的存在,这个姑姑的辈分比我爸稍微大一点,排第五。
可惜,这个姑姑在我出生的之前就去世了。
姑姑的去世,成了家里避而不谈的一件丑事。
当年,她明知道别人家的男人还有家室的前提下,当了第三者。
用古代的话来说,这叫妾或者小老婆;
用现代的话来说,这叫小三;
可是,在当年,这种人被称之为淫妇,贱女人。
在刚刚改革开放,逐渐提倡恋爱婚姻自由的八十年代的,这种身份过于超前,更让人难以接受,小镇里,流言蜚语纷纷,恶言丑话不断,家里人除了默默接受,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都是自己人,自家人作的孽,也是自己的孽。
成了小三,没有名份的姑姑,一直住在那个男人的家里,两女于一室共伺一夫的事情,并非只存在电影电视剧里面,它真实地存在着,而且就在我们的家族里。
可是,这种日子难以维持,有一天,正在家中洗衣服的姑姑,被老羞成怒的正室用菜刀活活砍死,她倒在洗衣盆中,鲜血把衣服全部染红,据说那男人看到满地的血,马上晕了过去。
这时候的姑姑,已经有了8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凄惨无比。
正室很快就被抓起来,判了刑,关进了牢里。
据说,姑姑之所以一直被默许住在那男人家,是因为正室生不了孩子。
据说,之所以引起正室的杀意,只不过是姑姑在洗衣服时,默默对自己肚子里的
孩子说:希望你是一个男孩子,不然,当女人啊,很可怜的啊。
碰巧,这句话被正室不经意地听到,她从这话里,听出了刺儿,于是,她跑到厨房,想也没想,抽出一把尖锐的菜刀。
正室的杀意,也许是出于嫉妒,也许是出于怨恨,更多的,是出于对自己的绝望。
其实,他们两个,都是被命运捆绑起来的可怜的女人,都是自私的男人的牺牲品。
从此以后,家里人再也不谈姑姑。姑姑的故事,随着她的葬礼,一起被棺木尘封在深深的土里,从此不见天日。
这么多年来,只有奶奶一个人,默默记得,默默祭拜,已经去世的姑姑的忌日。
我们三个坐在月光下,吃着葡萄,喝着红酒,聊着有的没的,酒意上头,大家的话题也放开了,什么第一次恋爱,第一次发生关系,第一次舌吻也通通蹦出来。
面对这个话题,姜来就像一个含羞的处女,他说:“这种低俗的话题我不想参与。”
惹得我和闻近哈哈大笑。
“姜来,我很好奇,你到底试过舌吻没有?你只需要回答我,有还是没有。”闻近凑近姜来,轻声地问。
月光下,姜来脸红耳赤,他把头扭过去,不否定也不承认。
“不回答那就默认有咯。”闻近笑嘻嘻地紧逼着姜来。
“哪有你这样的人会问….”
姜来的话还没说完,说时迟,那时快,闻近俯身靠近姜来,亲上了姜来的嘴,闻近的舌头,也在姜来的嘴里,搅和了一圈。
两秒钟之后,闻近心满意足地离开被侵略的领土,舔了舔嘴唇,好像,在舔蜜糖似的。
“……人家到底还有没有初吻……”姜来被突然起来的一吻吓懵了,舌头也不好使了,木纳地把刚刚还没说完的话说完。
“管你还有没有舌吻过,反正,你的第一次舌吻是属于我的了。我的天啊,我太高兴了。”闻近近似酒疯般站起来手舞足蹈。
姜来一声不说地坐着,看上来很尴尬。他们俩在我面前真的吻上了,这已经是板上钉钉毋庸质疑的事情。
“哈哈哈,笑死我了,你这样也太不厚道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师傅,哪有你这样的弟子。”我被他们俩笑得快断气了。
“师生恋不是很正常吗?杨过和小龙女最后还不是成了神仙眷侣。”闻近肆无忌惮地说。
“照这样么说,你该不会是喜欢了姜来吧?”借着酒意,我吐出一道锋利的问题。
闻近一听,马上给我们倒满了酒。
“来来来,喝酒喝酒。”闻近忽略我的问题,劝我们喝酒,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地无银三百两。
碰杯之后,闻近说酒喝多了有点头晕,先回蒙古包休息了,说完她就一溜烟似的,屁颠屁颠地跑回去,把我和姜来晾在月光下。
看她走远,我悄悄地对还没回过神的姜来说:
“看来,闻近真的是喜欢你了。哈哈。”
“神经病!你别瞎说。”姜来瞪了我一眼,悄悄地回答。
“舌吻没了也没关系,还有处子之身。幸好她没有亲身去试验你到底还是不是处男,不然今天可是你的大喜之日啊,值得多开一瓶红酒!”我笑着说。
“你这大嘴巴,有完没完,真后悔跟你说这事。”姜来扭过头,举起酒杯把剩下的酒干了。
“我很认真的问你,你喜欢闻近吗?”我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姜来含糊地说。
“什么叫不知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直白地说。
姜来深呼吸了一口气,酒气喷人,他说:
“我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偷窥狂。这种感觉,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我没往这方面去想。”
“我真服了你,不就是一个背影而已,你足足惦记了三天两夜?看来这背影对你造成的伤害,比舌吻还要厉害。”我疑惑地说。
“你说,我要不要跟她赔礼道歉呢?总觉得这种事嘛,不说出来,老憋着,心里特压抑,特不舒服,特罪恶感。”姜来用了三个“特”字来强调自己的背影情结。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偷窥狂啦?”我说。
“当然不是!”姜来强调。
“那就行。这事情,就随风而去,除了你和我,没有其他人知道。反正明天一到,闻近就要和我们分开,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见的了。”我安慰姜来。
姜来抬起头,迎着月色,若有所思,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也像是落在水里。
他说:
“回去吧,该睡觉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第十八章(-):光城
阳光,像一枚纯白色的炮弹,无声无息地杀死了大部分的人。
只要被太阳光直接照射,就会得一种神秘的怪病,患者会从内到外发出耀眼的亮光,就好像体内有一个太阳在分裂,不到半天,就会灰飞烟灭,空留下一堆白色的灰烬,没有人分得清楚,这到底是不是骨灰。
这种恐怖的疾病被称之为——光癌。
光癌没有声息地到来,一天不到,城里大部分的人都患上光癌死绝了,剩下的人,躲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只有等太阳下山,月亮升起之后,才敢出来行动。
我在黑夜中,打开了密封的房门,房门被我用厚厚的棉布包裹着,每次打开都很费劲,一打开,夜风骤起,大量的白色灰烬被吹进屋里,灰烬我的房间里堆积,也不停地在街道上堆积,月光下,这座城市就像一座银白色的沙漠,一座由人类的残骸组成的沙漠。
我要去找点吃的。我知道还有一家餐厅还开着,就在一公里外的一幢高楼大厦里。
店老板是一个没有眼睛的人。
“家里漏进一束光,刚好落在我的眼睛上,就成这样。”说完,他凭着知觉,给我做了碗红烧牛肉面,端给我。
“面还能从地下的超市里找到一点,可是牛肉,已经所剩无几。这是最后一碗牛肉面,明天你来,只能吃到阳春面了。”老板说。
“今天路上的灰烬好像又多了。”我吃着热乎乎的面,说。
“早些时候,有些人受不了不见天日,决定跑出来试试,结果嘛,一闪,一亮,一下子没了,可怜得很。”老板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因为我的眼就是太阳,太阳落在哪里,我就能看到哪里。”老板说。
“十八个,今天有十八个人得了光癌。我都统统看到了。”他接着说。
突然,店里来了个客人,一副我没见过的生面孔。他是一个中年的男人,谢顶,络腮胡子还有啤酒肚,跟很多中年男人一样,在人堆里一点也不起眼。
他先点了一瓶啤酒,啤酒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过期。中年男人照喝不误。
“面还有吗?”他说话很低沉。
“最后一碗牛肉面也卖光了,只有阳春面。”老板说。
“来一碗。”
老板迅速下了一碗面条,撒上一点干葱花,端给了中年男人。
“多吃两口,明天说不定就吃不了。”老板说我们说。
“怎么了?难道你看到什么了吗?”我问。
“明天是每逢11年一次的太阳黑子爆发,阳光会像水一样流进房间,到时候,即使躲在密室里,也逃不掉。”老板悲伤地说。
“那你怎么办?”中年男人停下了筷子,问。
“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老板神秘地笑了。
饭后,老板免我们的单,我执意要给,老板说,这钱要了也花不出去,让我留着。
觅食完毕,中年男人陪我一起回家。
“入黑了,路上抢劫杀人很多,两个人一起走比较安全。”他说。
“你家住哪里呢?”我问。
“哪里没人,我就住哪里,家是无意义的。”
我没理他,直接往家里走。快到家门的时候,我说我到了,谢谢他一路陪伴。
“我能住你家吗?今晚。就今晚。”他忽然低声下气地求着我。
这样一个中年男人,也是够可怜的,在人人自求多福的时刻,凭良心,我没办法拒绝他。
“明晚你得离开。”我说。
“行行行。”他开心地说。
回到屋子里,我和中年大叔一起,把家里的门窗重新封闭起来,餐厅老板的话也许是真的,尽可能地抵御,也许就能熬过明天,逃过一劫。我心存侥幸。
大叔很快就在沙发上睡下,沙发上都是晚上吹进来的白色灰烬,他照睡不误。
我用被子把全身盖的严严实实的,生怕漏进一丝光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日出了,我再次检查一遍被子,确保没有光漏进来。
在被子里的时光,度秒如年。
突然我听到一声尖叫,声音是来自中年大叔的。
我心里惊恐地想,这也许就是真的,这也许就是真的!
我在被窝里哆嗦,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也不动,我生怕一动,被子就会见光,而我也会见光死!
没事的,我深呼吸,自我安慰。
没事的,没事的,我深呼吸,自我安慰。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我深呼吸,自我安慰。
过了很久很久,闹钟响了,这闹钟把紧张的我吓了我一跳,闹钟是为日落而设的,只要它一响,我就知道,我躲过一劫了。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被子,当我看到房间里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我知道,我活了下来。
我把房间里的蜡烛点亮,借着微弱的光,我看到沙发上多了一堆白色的灰烬。
光是怎么进来的?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个问题,比有没有外星人更难回答。
我鼓起勇气,把门打开,我想看看,经过一整天太阳的洗礼,这座城市,到底变成什么样?
结果,一打开,汹涌的白色灰烬就像风暴一样向我迎面袭击,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感受着灰烬从我身上的毛孔上流过。
白色的风暴吹了一会,停下来,一切恢复平静之后,我慢慢睁开双眼,我发现,我身后的房子也不见了,城市里的高楼大夏也不见了,我发现我正身处在一个白色灰烬组成的沙漠中,方圆几千里,除了沙漠还是沙漠。
一个三角形的月光在高高挂着。
我说:“这下子,完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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