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据说是张潮说的,“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才情纠缠,又如何解?有情未必有才,而有才则尽多有情之人。正如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则未必尽属多情,道理差不多吧?我这么想,实在有点冯小青式的自恋心理,但自恋归自恋,又有什么要紧?若非冯小青,又怎能写出“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曾经有人用一句话来形容我,她说,“你是个一分才情、两分庸俗、七分任性的人”。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这句话非常贴切。不过,现在或者可以将才情加两分,任性减两分,庸俗不变?毕竟,活到我这个年龄,再任性也不大好意思,岂非像天嫌弃而不自弃的老妇,再来涂脂抹粉扮少女?
我不知道我有没才。人家都说有,但我很惶惑:这“才”怎么界定?我很杂,我学的是英语,听说读写都不错,但人家都误以为我学的是中文,——也没错,我的中文也很好,学术论文、讲话稿、规划、方案、通知、随笔,啥都能写,而且水平不差,古文功底也很好,不是一般的好。我还喜欢历史,喜欢哲学,喜欢社会学,喜欢政治学……,能让我进步的,能让我感觉有意思的,我都看都学,就算武侠小说,我也看得非常入迷——假如这是“才”,那我就真有才。但我在很多方面太笨:喝酒喝不过别人,打牌打不过别人,说话没人动听,做事不留痕迹,就连拿工资,也拿不过自己老婆,家庭地位岌岌可危。所以,说“有才”又不免有点惭愧。说真话,太多人比我强,我小事不愿做,大事做不了,女同学教跳舞总踩她的脚,唱歌只是仗着嗓门大,踢球技术虽好,但这三寸钉的身材,别人一挤就走样,至于画画,那就只能羡慕别人。故总结一句,可以说我痴,也即人家所称的“情商低”,但绝不能说有才。
但我真见过一个有才的人,蒙他垂青,还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
那是28年前的故事,我22岁,他多少岁,我想不出,他女儿1987年出生,我想,应该大我八到十岁左右吧?如果他还活着,——我坚信他还活着,因为世界虽极广大,极无常,人可总是像近于一种宿命,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经验到他的过去相熟的事情。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一定还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做着什么事情。他不知道的是,时隔28年后,当年的小兄弟会忍不住为他写下若干简短的文字而已。
他叫周烈,江西永新人,瘦高个,留短须,头发微卷,不帅,但有书生气,也有一股侠气,或者说匪气,但外表极难看出。原为一所中学的教导主任,不知何故,来了我们学校,做了语文临聘教师——是否临聘,其实我也不肯定,反正我年轻,不太懂。什么原因他会对我很好,也不太懂,或者我身上也有点书生气。但他会经常和我讲他的故事,在我听来,实在像是传奇。
他赌博水平极高,善出老千,善于做牌。某次,和朋友在海南赌钱,输了二十多万,眼看难以脱身,遂突然捣鬼,关掉全场灯光,掀翻赌台,夺路而逃,居然逃出来了。据他说,捉住了是要被砍掉手指的。当时听说,真觉得有点像港产片,但这是事实。说实话,我不是佩服他赌博水平高,而是佩服他敢赌敢拼的性格,像个男人。关于赌博水平,另有一事可以佐证,全学校的男人都喜欢买香港赛马,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中大奖的就是周烈,拿10块钱中了2600元,足足半年工资,大家兴高采烈,吃火锅喝米酒,大醉而归。
他教学水平怎么样,我真不清楚,但他的书法和国画水平是一流的。他的草书、行书都获得过江西省一等奖,他的国画曾经获得国家一等奖。闲暇无事,晚上他就和我在房间练字,说实话,我字只能说过的去,和他没法比。所以有次他称赞我的字有特点,好看,坚持练习可以出成绩,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生气,真的生气,因为我知道,我和他差距太远。有些事情,需要天赋,不是靠努力就可以达成的。遗憾的是,他留给我的一方端砚、十多支毛笔均不知下落,一幅国画被蟑螂咬的稀烂,愧对良友。
值得一记的还有一件事,应该是1996年中秋吧,宿舍外走廊上,他想起远在家乡的妻女,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一旁默然,——我不懂他被迫远离家乡的无奈,不懂他对妻女思念夹杂愧疚的心绪。我想,一个如此匪气的中年男人可以在你身边痛哭,这种感情如果不是真感情,我就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感情。
不久,他就离开了惠东,去了温州某实验学校,且来信力劝我前往,言诸事均已安排妥当。但一个像我这样没志气,没眼光的小男人,一个每次选择都出错的傻瓜,又怎么会舍弃每月650块钱的工作而贸然离开?
从此后,我们音信隔绝。但我永远记得我们的故事:他是周烈,江西永新人,贺子珍的家乡,来自一个只有贵客才能吃上老鼠肉的地方。他女儿叫周翼,1987年出生,今年也该36岁了。
真希望他或者他女儿能看到这篇文字。
其实,我也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面前,谁人能够不感惆怅?过去的,有谁人能拦住不让它过去,又有谁能制止不许它再来?时间使我的心在各种人事变动上感受了压力,我得沉默,得忍受。
为了这再来的春天,我有点忧郁,有点寂寞。
谨此致周烈和青年时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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