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金纳(B. F. Skinner,以下使用 Skinner)虽然被誉为 20 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心理学家之一,但除了心理学教科书及一些学术论文外,Skinner 的名字在过去 20 年间很少出现在大众媒体上。
直到这一两年,Skinner 忽然开始频频现身。在中文世界里,Skinner 的两本经典著作《瓦尔登湖第二》(Walden Two)以及《超越自由与尊严》(Beyond Freedom and Dignity)的简体中文译本重新出版,年初台湾出现了一篇介绍 Skinner 生平与一篇讨论 Skinner 式社区的文章,中国大陆也有一段分析 Skinner 与游戏设计的音频。英语世界的相关文章自然更多,而且深度长文不在少数,简单 google 或百度一下就能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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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Skinner 回来了。但,我们要问,为什么 Skinner 能在沈寂将近 20 年后,再次获得众人目光?他的回归是以什么样貌出现?他在此时回归的意义又是什么?
Skinner 在哪儿?
在许多讨论与批判手机应用和社群媒体令人上瘾的文章中,都能见到 Skinner 的身影。例如,一篇长达 4,500 字的经济学人文章,通篇检讨近年网站与平台怎么透过设计「钩住」使用者,就以整整两段的 Skinner 来开头。其他几篇文章(如这篇、这篇、与这篇 )也大都依循这种架构。
为何要用 Skinner 来开头?原因是:Skinner 发现了动物行为的法则。
这个法则说来不难,就是「动物的行为由该行为的结果所决定」。什么意思呢?当一只鸽子偶然啄了墙上的符号X一下,你马上喂它一块面包屑;过了几分钟后,它又啄了一下,你再喂它一块面包屑。几次之后,你会发现,当那只鸽子肚子饿的时候,它不会四处乱窜找寻食物,而是毫不犹豫的去啄那个X——鸽子学会了「啄X就有饭吃」。用这样的方法,Skinner 教会鸽子辨认英文、打乒乓球、甚至控制导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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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不是最令人惊讶的。用上面的训练方法,鸽子只会在肚子饿时寻找X,平时对X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如果你开始「不定次」喂食鸽子,有时它啄一次你就喂,有时则啄两次、三次才喂,你会发现鸽子三不五时就会跑去啄X,一啄就是好几下,仿佛非常喜欢那个X。这正是赌博令人沉迷的原因:从吃角子老虎机赢钱的机会少之又少,但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拉霸是否就是进帐之时,而且一旦你赚过一次(即使金额很小),就会更有信心也更期待再玩一次。
上瘾的秘密真相大白。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批判手机应用与社群媒体的文章总是提到 Skinner。这些文章说,当年用来装载与训练鸽子的笼子被称为 Skinner Box,但如今我们已经生活在由科技网络所构成的巨大 Skinner Box 中。 Skinner 制约了鸽子,而 Skinner 的后人──科技公司的工程师和设计师──制约了人类。Skinner 有如「人类制约术」的开山祖师,仿佛一切源自 Skinner。
事实上,在 Skinner 发现这个法则之前,赌博和各种上瘾已经存在数百年之久,而且 Skinner 也从未主张使用这种技巧让人类上钩,更别提同样的技巧也能用来帮助人们改掉坏习惯。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指责之箭总是有意无意射向 Skin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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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inner 最坏了
Skinner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讨厌。虽然多数科学家肯定他对心理学「科学化」的努力,也不否认他的学术成就,但对于社会大众以及许多人文社会学者来说,Skinner 的形象并不正面——说声名狼藉也不为过。1971 年 9 月的《时代杂志》(TIME)以 Skinner 为封面人物,但里头几篇文章对 Skinner 的毁即使不多于誉,至少也是毁誉参半。
到底为什么 Skinner 在学术上获奖无数(几乎每年一个学术大奖),但公众形象却是奇差无比,甚至被视为危险人物?原因是:Skinner 试着把实验室内的成果带到实验室外——他希望他的行为理论能够用于改善社会。
不过,研究者大都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够实际应用并且有益社会,这为何会成问题?
首要原因,在于 Skinner 指出,鸽子和老鼠的行为由环境(行为的结果)所塑造,人类的行为亦然,只是比较复杂。这个说法冒犯了人类最重要的信念:人类和动物不一样。动物的吃喝拉撒睡是本能,但人类的行动是思考后的结果——人类有意识、有企图,能够创造文学和艺术,怎么可能跟动物一样?
从历史上看,把人类从舞台的中心移开,下场通常不太好。从「地心说」被严重质疑到「日心说」被初步接受,前后至少花了 100 年,更别说至今仍有人不相信人类是自然演化而不是上帝设计的产物。说「人类也是动物」通常不会引起反弹,但说「人类跟动物一样」——言下之意,人类毫不特别——可能会招来不少抗议。
Skinner 训练鸽子区分 PECK(啄)与 TURN(转)并做出相应举动的片段,以及一段相关讲话
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人类跟动物一样」的另一个言下之意——人类没有自由。当科学家说「动物行为是环境的产品」,多数人都会点头同意,但如果下一句接着「人类行为也是环境的产品」,就会有人从椅子上跳起来。人之所以为人,不正是因为我们可以自由决定讲什么、做什么、去哪里吗?(原则上)没有什么可以限制和决定我们思考与行动不是吗?这可是我们每天实在的经验和感受啊!但 Skinner 说:自由只是幻象──你以为你有,但其实你没有。完蛋了,现代世界赖以运作的两大支柱——民主与自由——活生生被拔掉了一根。
更糟糕的是,许多人认为 Skinner 还拔掉了另一根。延续「自由只是幻象」的思路,Skinner 建议,只要改变人造环境就能改变人类行为,进而改善社会问题。不知道该说 Skinner 太傻还是太直接,他大量使用「控制」(control)这个字眼。于是,他的建议听起来就像是:控制环境就能够控制人类。从此之后,「极权主义」和「反民主」的标签就紧紧跟着 Skinner 了。以这个理念写成的《瓦尔登湖第二》,虽然是 Skinner 眼中的乌托邦小说(其实比较像对话录),但对多数人来说,它和《1984》或《美丽新世界》没什么不同——其实是反乌托邦。
为什么我们应该认真看待 Skinner?
对于信仰上帝并以启蒙为傲的现代西方社会来说,把人类与动物划上等号并否定人类拥有自由,等于是把人类「降阶」了。当时许多学者,无论是透过重新定义自由意志或强调人类理性和情感,无不竭尽所能要让人类站稳原来的位阶 [1]。然而,Skinner 近年的回归,正好说明我们越来越需要认真——而且正面——看待 Skinner。
Skinner 之所以再次获得注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有越来越多的研究显示,人类其实不如先前设想的那样。一方面,人类非常容易在丝毫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受到外在环境影响。例如,手上握着一杯温热的咖啡会让你待人接物更为温暖,而读过一篇与老人有关的文章会让你走路变慢。2017 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 Richard Thaler 专攻的领域「行为经济学」,就是透过类似现象来解释人们为什么总是做出一些不算理性的决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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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人类行动过程中的「起手动脚」很可能先于「起心动念」。例如,你选择按下某个按钮 A 的神经冲动,实际上比你想「我要按 A」的念头更快出现 [3];裂脑(左右脑相互独立不联系)的研究也指出,往往是右脑先让你做了某个动作或决定某个选项,左脑才接着编造理由让你得以回答「为什么这么做?」的问题。换句话说,通常我们认为的「因为我想所以才做」的顺序,现在被完全颠倒了过来 [4]。
虽然这些研究至今不无争议,人类是否拥有自由意志在学界也尚未定论,但随着近年来脑科学的快速发展,以及大数据对于分析人类行为的帮助,已经有越来越多证据支持 Skinner 当年的观点。这让人很难不想起 Skinner 总是强调心理学应该关注行为而不是内心:亚里斯多德时代的物理学认为每个物体都有它的目的,早期人们也认为天地万物都有灵魂,唯有等到人类舍弃了这种「内部有某种自主在操控外部作为」的观念,科学才能获得长足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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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人类的优越感
不论支持 Skinner 的证据再多,最后关键仍是人类是否愿意把自己从长期的优越位子移开。知名动物行为学家 Frans de Waal 回顾整个灵长类动物学的发展,指出人类总是用自身的标准(比如拼字)来判断动物的智力,因而设计出的实验不但常常测不出动物的实际智力,实验结果还回过头加强了原本「动物远不如人聪明」的偏见——科学家和大众也乐于继续宣扬这个结论 [5]。
这种偏见有多严重?Frans de Waal 所举之例相当生动:为了促进观光,英国动物园训练猿类使用餐具和茶具,并且举办茶会让游客观赏,一开始票房的确上升,但后来反而下跌。为什么呢?因为时间一久,猿类的动作越来越纯熟优雅,这让旅客感到难以忍受——喝茶可是高度文明的表现!为了止跌,动物园只好采取新一轮训练,终于把票房救了回来。新的训练让猿类做些什么呢?口吐茶水、乱扔食物、还有直接口对壶嘴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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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inner 确实回来了,甚至变得越来越重要,但距离大众的接受与肯认仍有很长的路要走。路上的障碍可能不在证据,而在人类无与伦比的自尊心。
* 本文繁体版本同步刊于独立评论@天下网站(台湾)。
[1] Baggini, J. (2016). Freedom Regained: The Possibility of Free Will. Granta Books.(繁体中文版)
[2] Thaler, RH (2016). Misbehaving: The Making of Behavioral Economics. WW Norton & Company.(简体中文版)
[3] 经典实验请参考 Libet, B. (1985). Unconscious Cerebral Initiative and the Role of Conscious Will in Voluntary Action. 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 8(4), 529–539.
[4] Gazzaniga, MS (2012). Who's in Charge?: Free Will and the Science of the Brain. Ecco.(简体中文版)
[5] De Waal, F. (2017). Are We Smart Enough to Know How Smart Animals Are?. WW Norton & Company.(繁体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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