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章力初中就是同学。初中二年级时,章力从乡下转入二高。学校全名虽叫第二高级中学,里面并不全是高中生,还有一个初中部。刚转来时,章力和我就在一个班。那时,章力完全不适应县城学校的环境,显得局促不安。陌生感围绕在他的身边,他像在黑暗中摸索,处处小心对待。新环境的冲击和乡下生活的思念使他独自一人带着行李搭个小车偷跑回家了。然后他父母好说歹说又把他送了回来。渐渐地,他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与人,同时也打开了心扉。章力很活泼,整天乐个不停,有时候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能让他开心许久。快乐使他幽默,他总能把兴奋劲传递给他人。章力不吝啬,旁人要是想借点东西或者请他帮忙,很少被拒绝,除非他无能为力。所以他人缘相当好。
我和章力考入了第一高级中学,这是县城最好的高中。高中二年级我们被分到了同一班级,而且做了同桌。我们俩都爱看小说,玄幻小说。章力喜欢用手机看电子书,我比较喜欢看书,厚厚的玄幻小说书有时需要双手托着看。我们经常一起讨论小说,也向对方推荐自己觉得不错的小说。小说成为了我们最大的共同点。章力喜欢小说的程度比我高。初中时他只是偶尔拿出手机看一会儿,步入高中,他突然对小说的追求变得狂热,这导致成绩飞速下滑。我曾劝过他,他不以为意。
另一共同点是乒乓球,我们的球技半斤八两,所以我们能经常一块切磋。我最怕他发旋球,尽管我对他的球技十分了解,但依然难以接好球。他只是轻轻一削,球就带着圆弧状的轨迹过来了,轻点一下球台,猛地改变了方向,在空中旋转几圈,就又落在球台上,乓乓几下后停止跳动。要是计分,他光是在发球方面就胜过我许多。我就向他请教,他边说边展示动作地指导我,只是我比较笨,一直达不到他的水平。
章力长得阳光帅气,在女生向他抛来爱意的目光时,让我有点羡慕。可章力就知道看小说,对那些炙热的目光丝毫不在意。我告诉说他班级里好几个女生常常偷看你,章力说看就看呗。简单的回答令我抓狂。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好的机会全被章力忽略了。要是我有这条件,找一个女朋友我都嫌少。
她的眼窝稍微下凹,眼睛显得传神动人。不高的她喜欢搂着姐妹的胳膊,小马尾随着步伐左右摇晃。她用较劲的神情猛地打开书本后,噘着嘴露着轻笑晃脑袋的一副胜利样子常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也出现在班级里大多数男生的心中。她清纯呆萌的样子总是招人喜欢。
她时常注意章力。有次章力看小说看累了,抬头时两者目光正好在空中相遇,她害羞的扭头背向章力,再看章力那一副呆傻和疲倦的表情,我知道这个呆瓜什么都不懂,整天就知道看小说,活在小说的世界中。看着众多女生向章力投来的目光,我竟有些妒忌,而且妒忌的人不止我一个。那她的态度,足以使他们在心中生恨。
枯燥的日子里,体育课总是让人期待。章力其实并不会打篮球。在高中二年级之前,他碰都没碰过篮球。班级里打篮球的人不够,章力常被叫去充数。章力也好说话,只要他们不嫌弃,他就跟着玩。章力也想真正融入进去,不想只当累赘,就私下买了个很便宜的篮球,悄悄练习。篮球比正常的球稍小一些,手摸上去就能感觉到篮球非比寻常的硬度。章力不在意,尽管不熟练,手指会被碰伤,他依旧坚持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慢慢掌握诀窍,学会了运球,还有几招颇为潇洒的进球方式。他已成为一个篮球男孩。
又到了体育课时间,我们在水泥地操场上跑了几圈,老师照例唠叨几句,我们就自由活动了。
以往每次有人把球传给章力,章力马上又把球转走,他明白自己只是为充数,但又想有点作用,所以总是会积极且快速地捡球,尤其是在球溜达较远时,似乎这样能弥补他的球技短板。章力又被叫去打球,这次篮球男孩凭借笨拙的左手运球,右手运球,双手交叉运球在场上跑来跑去,还帅气地进了好几个球。做者无心,看者有意。风头被抢,别人的注意力全被章力吸引了,他们不能忍受。篮球场上磕磕碰碰很正常,章力的鼻子有次被篮球正中,篮球从他鼻子上落下,血也从两个鼻孔中流出。章力跑到在水龙头下冲了冲鼻子,看见他们几个人散漫地投球,又屁颠屁颠跑了回去,球场才又恢复活跃。但是刻意地碰撞就不正常了。高强传球时凭借厚实的身板时踩时撞章力,一次又一次的小动作与另外几人脸下掩藏的怪笑呼应着,动作作用在章力身上,也作用在章力心中。球场被突如其来的怪异气氛笼罩,更怪异的是,气氛中还夹杂着愉快的气息。
晚上下课休息时间是一天中班级最闲暇的时候,每个人都放松着,只有这时能掩盖掉一天的无聊。此时,班级是暖洋洋的,章力也在暖洋洋中享受着。章力突然心中有些发毛,向窗外看了一眼,正好碰上几道震慑的眼神。这种眼神让章力很不舒服,章力心中甚至有些慌张害怕。高强,许小胜以及另外的几人,注视着章力,嘴里不停地说些什么。章力常希望休息时间可以变得更长一些,毕竟温馨的时光总是让人流连忘返。现在他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有些煎熬。
接连几天的注视把章力推向崩溃的边缘。中午章力买了饭回到寝室,坐在床边考虑这件事,越想反而越慌,就站起来在房间中来回走动着,不知所措。寝室变成了牢狱,只有压抑和章力相伴。
“他们会打我的。”章力自言自语道。
章力咀嚼着没有味道的饭,机械地把饭咽下去。
“让他们打我,打就打吧,怂什么。”这句话闪现在章力将要爆炸的脑壳中,章力又深深地思考思考这句话,紧接着身体颤抖一下,心情也变得舒畅了。
这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闹哄哄地聚在窗户外的走廊中,不时地盯着章力发出一阵怪笑。章力一眼瞪了过去,带着自信的目光使他们心虚地低下了头。他们觉得人多势众,马上又把头抬了起来,然后用慌张的眼神望着章力的脸,却不敢直视章力的眼睛。章力对着每个人的眼睛扫了一眼后,心里轻笑一声,低头看小说了。外面又恢复闹哄哄的样子,只是吵闹的声音小了许多。
在寝室中,高强趴在床上玩手机,其他人也都忙活着自己的事情。许小胜凑到高强的身边,说:“你看晚上章力被咱们吓的。”高强没有附和他。许小胜尴尬地停住了笑,但不死心,又走到房子中间,喊道:“章力都快被咱们吓死了。”结果没一个人附和他,都假装没听见。许小胜像噎住一样,脸憋得通红,再次停住了笑,然后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不知道想些什么。他们不是不想附和他求得心里安慰,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毕竟当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他们互相之间没人主动谈论章力,也不想谈论章力。每当有听众的时候,他们的嘴边章力又是必不可少的。章力成为了他们的炫耀资本,只不过他们口中的章力不一样,但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章力是肮脏的,不堪的。他们想给每个人都带上一副透视眼镜,要所有人都看到章力真正的样子。当他们面对章力时,章力又使他们敬畏。
因为宿舍嘈杂的环境和章力现在的处境,我向章力提议到外面租房子住,章力答应了。我们租的房子就在学校对门,来往比较方便。
提到宿舍我就头疼,宿舍其实是单元楼,尽管楼外刷了新漆,依然显得很破旧。宿舍为三室一厅,共住三十四人,每室住六人,其余人住在大厅。床分上下两层,睡觉倒不成问题。在地上来往走动就比较拥挤了。值得说的是厕所。房间内只有一个厕所,学校变戏法似的把厕所内的一个坑变成了两个坑,依旧解决不了几十人解决生理问题的问题。所以每当来问题的时候,都要祈祷厕所里没有人,若有人,则需转移阵地,跑到另一厕所没人的房间解决问题。在宿舍内,有良好的自我控制能力和把握厕所进出规律很重要。厕所内有水龙头,安装位置却值得考究。水龙头不在坑的后面墙上,是在侧面墙上,而且不在坑的正上方,把水龙头打开,水也冲不到坑内。宿舍的人都是拉完就走,没人愿意在里面多待,除非臭气欢快地飘荡在房间内,才有人端盆水把厕所冲一下。直到后来安排了值班表,这种情况才得以改善。
我们刚进高中时不在老校区,是后来搬过来的。学校为了给学弟学妹留下好印象,让他们帮助宣传学校,就让我们这些不再有利用价值的人搬到了老校区。
(二)
“你在哪捡到的钱?”我向躺在床上的章力问道。
“就在院子里。”章力说。
“两百块钱直接就交了,有点可惜。”我说。
“其实我不想交来着,想想还是交了吧,小钱。”章力玩笑地说。
真正的章力才不会是外面传言的那样。
小学时,老师在课堂上说捡到一块钱,你们可以交给老师,捡到一百块钱,你们就别交了,自己留着就行了。当时我觉得这话和思想品德书里写的和歌里唱的不一样,还有些排斥。此后,也许是老师的话起了作用,每次想到要上交捡到的东西,就觉得有点可惜。
我察觉到外面有人在偷听,扭头向窗外看去,那人跑开了。我认识他,他是丢钱的人。今天他向房东说他丢钱了,我路过院子时看见了。我把这事告诉了章力,章力马上去对门隔壁的房间找那人。我站在门边依着门框想看到章力如何被感谢,他会不会请章力吃饭?会不会带我一起去吃饭?怎么说我也是章力的室友。他连个谢字都没说,只是听章力说完,哦哦了两声。趁章力转身进房间时,我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人赶紧心虚地关上了门。现在,他在偷听什么?
出门时,我们在院口碰见了房东。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尖下巴,脸上皱纹不少,绑着辫子。她的辫子梳得很整齐,可发色给我一种脏兮兮的感觉。她像是在等人。我和章力走到院口时,她突然开口说:“你捡到两百块钱?”
章力:“对。”
房东:“在哪捡的?”
章力:“院子里,就在那。”章力用手指了指。
房东:“这院子里有摄像头,是不是捡的看一下录像就知道。”
我四处望了望,看见角落里的那个摄像头,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只是这是一个不工作的摄像头。
章力有点生气,口气重了些:“你可以查查看。”
房东深深地看着章力,不再说话,我和章力直接走了。
还没上课,班主任来到班级,嘴里说着班级学习情况之类的话,眼睛却一直盯着章力,而章力坦然地面对班主任的注视。班主任说完话走了,然后下午告示栏上贴了一张纸,内容是关于章力捡钱的事。章力看完,冷笑一声,冷漠走开了。听章力说,他把钱交给班主任,班主任只淡淡说了一个字,好。
章力曾因为租房子的事跟他父母大吵一架。章力告诉父母宿舍环境太差,想在外面租房子。一开始,章力父母同意章力在外租房子,后来向同庄的女孩打听学校的住宿条件之后,又不同意了。女寝环境应该不错,并不代表男寝同样不错,特别是在某种情况下。章力百般争辩,他父母还是不同意。原来女孩的父母也牵扯了进来,在章力父母一旁推波助澜。章力心灰意冷,一面心烦于别人的多事,一面怪父母不相信自己。章力不愿再提租房子的事情,每天在看小说时也常常走神,若有所思,就连饭也吃不了多少。学校放假,章力父母想和章力谈谈租房子的事情,章力不愿谈。章力父母知道章力对他们不满意,就拿出钱让章力租房子,并告诉章力学校外面太乱,是怕章力受到危险,才不愿章力在外租房子。章力确实想租房子,默默地把钱接过来,握在手里,好像握住了一个新的开始。
晚上,章力辗转反侧,我被他频繁翻身的声音惊醒了,他背向着我,手指时快时慢地敲打着手机键盘。我不再管他,转身睡了。早上,我拍停烦人的闹钟,把身体靠在床头上,醒醒神。闹钟早已臣服在我的淫威之下,我手一拍,它就不敢再响了。我转头叫了叫背向我的章力。章力坐起身子,准备穿衣服。有东西顺着他的脸落在了被单上,是眼泪。我从没见过面无表情流眼泪的样子,一时被惊得动弹不得,只微张着嘴直勾勾地盯着章力。章力穿好衣服,抹了一下眼泪,就去外面洗漱了。我还沉浸在奇怪的情景中无法自拔,唯有被单上的泪痕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临出门,我看着章力一脸平淡的样子,又有点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后来章力告诉我,晚上他在给父母发信息,告诉父母租房子是想好好学习,而且抱怨父母不相信自己。章力还告诉我他不记得早上流过眼泪。章力父母早上看到信息后,打电话安慰了章力。我不知道章力听到安慰的话有没有再流泪。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情告诉父母呢?从这以后,我看到的是一个刻苦努力的章力,一个孤言寡语的章力,一个几乎没有情感波动的章力。
新学期开始,重新分班,我很庆幸又和章力分到同一班级。章力不愿再租房子,回到宿舍住了。我和别人成了室友。听说,章力在宿舍里跟吴向前打了一架,我从没想过老实巴交的章力会主动跟别人打架,但我觉得打得好。吴向前的名字和他人很配。看上去,他有一股拧劲,特别是在走路的时候,表现的更明显。双臂一前一后摇晃的幅度很大,他的步子不像双臂那样,却显得沉重。他的头好像很重的样子,他经常低着头用力向前冲,似乎是在维持脑袋不从脖子上掉下来。他时常和别人谈起章力,把从别人那里听到的章力再转告给另外的人。吊儿郎当的他在谈论章力时又是博学的。章力正吃着饭,听见他又在谈论自己,决定必须拿出自己的态度。话语争吵剧升级为动作片,观众在一旁起哄,希望动作可以再激烈一些。打完架,章力就继续吃他的饭。观众看着他冷静吃饭的样子,也冷静了下来,默默走开了。班主任也和章力同样冷静,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章力没去找班主任,班主任也不过问章力。班级依旧欣欣向荣。
我们这些学习不好的人,不光在课堂上害怕老师,在路上也怕和老师碰面。我每次在路上碰到老师都尴尬的无以复加,常常都是低头走过,假装没看见。章力则不然,章力见到老师总要打个招呼,尽管老师有时对被刻意渲染过的章力爱答不理。现在看着每天努力学习的章力,老师也都想要帮扶一把,在课堂上感觉章力没听懂的时候,会再讲一次。章力仿佛成了班级的希望。
痛苦地改变未必不好,这也许是最适合他的样子。章力取得不错的成绩,去了一个离家乡较远的地方。逃避吗?不像,或许他只是想重新开始,以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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