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漫的月光洒进屋子时,被小窗子裁剪出了瘦细的一尾,静静地笼罩了她。
“巴巴地叫我过来,不是叫我陪你看月亮的吧?”方小怀坐了一会儿,望着她的背影,无奈道。
“跟我花前月下,你还不乐意了是吧?”
方小怀笑了:“您老抬爱了。”说着站起身,走到窗边,与她并立。她穿了一套灰色棉绒的睡衣,鬓发散乱着,眼睛也涩涩的,一副大睡方醒的模样;两肘支着窗子,双手合扣,探出两个大姆哥轻轻叩着半龇嘴唇而露出的细整牙齿。
方小怀苦笑了一声,转头又望向窗外。小院里长着一株壮硕的梧桐,枝叶伸展几盖住整座院子。其时秋天已过去了大半,它就像因变故而破败的府第人家,渐渐萧条疏廖起来,一阵森冷的秋风吹来,方小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裹紧了衣服,它也害冷似地哆嗦身子,抖下几片树叶。方小怀不由笑了。
抬头看天上,冷且白的秋月悬在中天,仿佛澄亮的镜面落了霜,仿如贞烈而不苟言笑的美貌孀妇,因为两者都让人惦记,而且不近人的冷。挂在一旁的星星,跟不知张衡已死了似的,仍赌气的坠了满天,一颗一颗闪烁着。 方小怀看得发愣,有几个明亮的星星突然连起来,闪现出了一张脸庞。方小怀扭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相识的那天,他仍清楚记得。那时他还在便利店工作,一个冬夜的深夜,他正看一份过期报纸妄图打发了睡意,可惜过期的资讯好比过期的药物,完全不生药力。猛地门推开,进来一个衣着裸露,浓妆艳抹的女人,醉意醺醺,眉目倦怠,尤其眼睛里带着的,是风尘里女人特有的压抑与疲倦;仿如脸谱之于戏曲,艳妆裸露勾勒的表象,眼神里压抑疲倦的演绎才是角色的印记。一弯清冷溪水经年流淌的是哀死悲凉。
她趔趄着走到拐角的电话边。他便愣愣地观察玻璃里倒影的她。印象里那个冬夜奇怪的冷,肆意的湿冷的寒气,似乎探出了千千万万,丝丝缕缕的冰凉触手的恶怪章鱼,将城市牢牢地纠缠、包裹住了,沁了透,霓虹与喧嚣退去的例外的早,寂寥廖的,昏黄路灯映衬下的街道,雪水化湿的道路在幽幽地反着光。她拿起电话,隐约听到她带着哭腔。
“喂你在哪啊,我喝醉了你来接我吧。”“忙什么啊,怎么就不能来接我一次呢。””我知道你跟那个骚女人在一起呢,别不承认!我要掐死那个骚女人,你们在哪!”“你他妈才是婊子,你妈才是婊子,你全家都是婊子你全家都是婊子……那以后你别跟老娘说话,别来烦老娘……你是婊子,你全家都是婊子!”她骂到另一边挂掉电话之后,自己也把电话摔了,蹲在地上便呜咽着哭起来,两只肩膀一耸一耸像极了没能拉起的风筝。
她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伸手指向院里的那株梧桐,道:“自来到这个城市,我便寄居在这儿,周围的人来去离散,只有它,伴着我直到如今。”
方小怀不语。
“每年秋风袭至,它便如蝉蛹蜕壳般开始慢慢脱下一身的树叶,待到春意浓重,它沐雨而动,终化成了蝉,发出鲜枝嫩叶。它很懂得取舍,放下那些残枝败叶的负累, 换得了焕然如新。虽然这样周而复始的重复,不知有什么意义,但至少在无意义里可以得到充分的意义。”
方小怀苦笑道:“你不要瞎想。来去离散,因为他们都是过客,而我不是。自轻自贱,拿残枝败叶比喻自己?万不能让世俗的愚见捆绑、蒙蔽住自己,知道吗?即便你真是这时节的树叶,我这株梧桐一定陪你枯死,不会再发芽着绿了。是不是我妈……”
她打断道:“只是不想你一次次为我枉费心血。那些人虽说的是冷言冷语,貌似却还在理,我俩不合适。陪你去见了父母,搏也搏了,我已心满意足了。或许跟你在一起的那一段日子过于美满,就像卧在软绵绵的云端,微风拂过,摇篮般摇着,几乎睡着,缥缈地便忘了自己的双脚切实地仍踩在地面,不曾离开人世。谢谢你让我睡着。”她语气里满是甜蜜,嘴角挂着自嘲的笑。
方小怀心里苦涩,肺腑熨烫的欲哭,赶紧忍住,万语千言的宽慰再说不出。一路走到如今,两人俱已是身心疲累,恍如垂死之人,无用且难过的挣扎。那一刻,他突然在想,为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会如此之多,大抵因为难得,与希冀。
干净的月亮仍然冷漠高远地悬着,道别回家,一个人小巷子里踽踽走着,拐角处,清楚地看到墙面上一个标识牌,上面喷印着分明的三个蓝色楷字,写着“西门巷”。方小怀愣了一愣,竟觉得三个字有言不出的刺目恶心,低头看己身穿着的蓝色工服,突然想到肉联厂里盖了蓝戳的健康死猪。巷子深处是漆黑不见底的一片 ,方小怀看了一眼,怖惧从心底涌动出来,连忙转身,出了巷。街道上霓虹初上,人来车往,喧嚣罗列着的尽是赤条条的生鲜猪肉。方小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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