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许是昨晚上好好睡了觉的缘故,老太太的精神变得大好。这一天比平常多吃了一半的粥和牛奶,也很少折腾我,上午和下午还各睡了一次长觉。特别是下午,好像特意睡给他儿子看,许哥回来把晚饭都热好了,我们两个还在呼呼大睡。所以等到大姐和大姐夫来,我们才刚刚开始吃晚饭。大姐又给她母亲喂了好几口汤炖的粥。
我们都很高兴,以为老太太要慢慢变好了!
然而却不然,转天下午,老太太突然变了样:她不叫不闹,不喝水,不撒尿,也不睡觉,就这么一动不动躺着,眼晴只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看,任我怎么跟她说话,她都只当没听见,既不想听唱歌,也不想看跳舞。这反常的神情让我惊慌起来:把平时我最讨厌听到的水和尿两字,向她问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她却毫无反应!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她的不喝水不撒尿较之于喝水撒尿更让我害怕!
我一遍遍跑到门外去,焦急地朝各条路上看,明知道许哥这时间不会回来,却依然盼望着他的身影能出现!好不容易等到日头快要坠向西边的房顶,许哥的妻子回来了,我把情况告诉给她,她奔到床前,连叫了好几声“老娘”,老太太才把失神的眼晴投向了她,嘴巴张了几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是要吃水伐?”她的儿媳妇问。
老太太却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扶侬坐起来好伐?我陪侬讲闲话好伐?”
老太太依然吃力地摇头,眼神散乱无光!
许哥终于回来了,我尚未向他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他的妻子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便转身离开婆婆,立即出了房门上楼去了。
那晚上,许哥留下来照顾他母亲,大姐和大姐夫也迟迟没回家去。
许哥送我上楼去睡觉,我已不再感到任何不便,很自然地抱上我的被子随他去他的房间。
许哥告诉我:他们的房间在三楼(这个我刚来那天,他就跟我说过,要我晚上若有事,就去三楼找他),四楼住了几个在上海和外地之间奔波做生意的房客;二楼是他哥的房间。许哥说:
“他们一家每年春节会回来住几天,平时很少回来。二楼倒有一间放杂物的房间,我原想把它整理一下,腾出一个空间,给你搁张床,可又一想,整个二楼晚上就你一人睡觉,你会害怕的,所以还是算了。就睡我房间得了,反正我在下面,这里也空置着。”
许哥推开了他的房门,打开灯。我站在房门口看着里面,这房间让我有些惊讶:
一间并不算大的房间,有两扇并排的窗户。靠走廊的墙边搁一张窄窄高高的单人床,对面窗下一张较大的写字台,一把椅子,旁边靠墙角似乎是订制的扇形书架;房门对面的窗边是一顶单门的衣橱。除此再无他物,房内显得空空荡荡!
许哥已关上窗,拉上了窗帘,一转身,见我还立在门口,有些惊诧道:“你怎么不进来?进来呀!”
不知怎么地,我心里有些不忍,有些心酸!应该说,许哥家有那么多房子出租,也算有钱人吧?可他的房间却是如此的简陋和寒酸,可见他的心里是多么的空、多么的悲苦!难怪他说,活着真没意思,想出家当和尚去!再说,他的妻子也未必比他好,他们的女儿也一定不幸福,我来这些日子,就没见那女孩子笑过,她的脸上总有着淡淡的忧伤!我真不知道,这两夫妻有着怎样化解不了的矛盾,要这样的折磨对方?!
“你怎么了?”
许哥见我的眼里噙上了泪花,不安地问。
“没什么,我担心你妈!”我赶紧低下头,撒了个慌。
“没事的!”他虽然说没事,可我分明听出来他的嗓子哽住了!
“你早点休息吧,这段时间你太辛苦了,今晚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夜。”
许哥指给我两只开关的位置后,便抱着他的被子出门去,还帮我带上了房门。
16
从来到这里,我还不曾在晚上好好睡过觉,今晚真该好好享受享受了,然而我却毫无睡意。我走到写字台前,撩开窗帘。
身处三楼,许哥家的房子又在村子的最前端,所以,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到远处城市的灯火。灯火阑珊处,是我不熟悉的地方!老人会怎样?我问自己!如有不测,那不熟悉的地方,便将是我要去的地方。那灯火的海洋啊!会不会将我淹没?将我迷失?
我突然留恋起这里,不想离开这里了!
可是,我想起老太太也许会死,她若死了,我就必须得离开这里!想到此,便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哭了很久,心里才舒坦了一些,可依然不想睡觉,我想找本书来看,可这扇形的书架上(这一定不是书架,书架不会是这样子的!),都是些管理类的书籍,书并不多,也就摆放了最上面两层,下面几层都空着。也象这房间一样!写字台上摆放的也是管理类杂志,我竟找不到一本适合我看的书,我只好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直到睡意矇眬,才糊里糊涂上床去睡觉!可我既没脱外衣,也没盖被子。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我又被下意识地惊醒,耳朵里隐隐地似乎听得有哭声,我吓得一屁股坐起,心也被提了起来!再侧耳细听:没错,真的有哭声!顿时,我的心狂跳不已,我颤抖着身子即刻下了床,趿拉着鞋奔向窗口去,我撩开窗帘推开窗往下看,门前灯火明亮,有人影晃动,哭声清晰地传了上来:我害怕的事情真的来了!
我焦燥不安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苦苦地煎熬着时光!我不敢下楼去,我不知道下去了我该怎么办干什么?直到天大亮了,我才不得不下楼去。
我走到房门口,看到我的床已经没有了,那里面已经变成了灵堂!
我只敢站在那房门口,不敢往里面去,我不敢再见老太太!我想起了那条围巾;想起把她绑在栏杆上;想起她瞪着我的愤怒的目光……我痛彻心扉,后悔不迭……
许哥走了过来,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
“我妈走了!你的东西我已收拾起来,放在卫生间的洗衣机上……”他哽咽起来,没再说下去!
我知道,我也该走了,走向昨晚看到的那无数灯火的茫茫人海处去!
许哥给我一百块钱,说是这个月的工资。
“可我只做了十天!”我说。
是的,到昨天为止,我来这里正好十天。
“不管你做了几天,都该给一个月工资。”
虽然我在介绍所也听说过,如果自己侍候的老人去世了,无论几天,东家都会给一个月的工资。
可我觉得,我不能要!我推回许哥的手,摇着头抽泣道:“我没照顾好你妈,这工资其实我一分也不该要!”
“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不能怪你!”许哥也摇了摇头。
“是啊,这怎么能怪你!其实医生早就跟我们说过,我妈的时间不多了,已经不需要再治疗,要我们抽时间多陪陪她就行了!”
不知什么时候,大姐也来到了我身后,她又告诉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听小毛夫妇说,你给她唱歌、给她跳舞,把她当小孩一样哄她开心……我们相信,我妈这段日子,一定过得很开心,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这钱你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
这时姐夫也过来了,他也说:“收下吧,这是你应该得的!”
我不好再推托,便收下了五十块钱,我说:“这已经多了,但我就不客气了,你们对我的好,我都放在心里……”我拎起行李要走,许哥止住了我,他又递给我一张纸条:“这个你留着,希望你常来这里玩,别把这里忘了。以后不管什么时候、有什么事,只要你人在上海,你都可以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我都会尽力而为,相信我!”
这张纸条上,写着许哥的名字,以及他家的地址和电话。
“谢谢你!”我把这张纸条一折为二,放进了我的衣兜里。
他说他要送我,怕我又走错了。我说不会了,我先去介绍所,那里我不会走错。再说,我有两件行李,他的自行车又要带人又要带行李,是不行的,更何况,他家里得信而来的族人越来越多,许多事都等着他办哩!他哪能离得开?
我踩着自己的眼泪离开了徐家桥!
天还尚早,田野里还飘浮着薄薄的晨雾,有三三两两的菜农分散在薄雾中的田野里起菜。我走到那座大青石旁坐下来休息,又默默地垂了好一会儿泪!
当我再起身走的时候,我看到东方的天际上,飘来几朵灰色的云,恰应着我当时的心境!
尾声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当我除去做了一天两天的工作不算,又告别了第三份工作后,我再次来到了徐家桥。
我想这时侯,老太太的后事一定早已料理结束,我写给亲友的信,回信也一定全都到了。
许哥的妻子和女儿正在饭厅里吃饭,只是许哥不在。
我想,许哥和他的妻子应该和好了!因为我在这里时,她们母女从没在饭厅吃过饭,也没用过厨房,似乎都是在三楼解决。他们能和好,我为许哥感到高兴,也为她们母女高兴!虽然……
许哥的妻子邀我一起吃饭, 我谢绝了,因为我已经在住宿旁的一家面馆,吃过了一碗面。
我现在变得老练了一些,找到了一家有住宿的介绍所。虽然住的是用稻草在地上铺就的通铺,但比旅馆的收费要便宜得多。我不好意思再老去麻烦金萍!我听说上次满意和秋云住在衬衫厂,被一次突击的半夜查房给查到了,当即被驱逐出来!带累在厂里工作的小燕和毛毛也被厂里取消了免费住宿资格,只能自己掏钱出来租房了!好在那时我已到了许哥家,避免了这种尴尬,不然这辈子我都不会安心!
许哥的妻子把我的信找出来交给我,比我寄出的信还多出一封,自然全都到了。
我向她们道了别,说再去看看大姐。
大姐见我来了,很是高兴!她告诉我,她弟弟已去上班,在南京路的一家饭店做副经理。随即,她从一本笔记本里取出一张纸条交给我:“那,就这儿,地址和电话都写在上面了,我弟弟交待我,说如果你来了,就把这交给你,你如果愿意去那儿工作,就去找他。”
我一看那饭店的名字,就退缩了!
那是上海的一家老字号大饭店,我曾在描写上海的书里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饭店的名字。那是上层人物、达官贵人和有钱人聚集的地方!我一个刚从乡下出来,还满身溢着土腥味的呆头呆脑、笨手笨脚的丫头,哪敢去涉足?还是别去给许哥丟脸吧!再说,我也不喜欢那灯红酒绿、杯觥交错的场所!
其实前些天,我刚从一家做了一天的小饭店出来,那家老板娘安排我做服务员,并把我交给一位二十出头的熟练服务员带我,要我跟她学着点。后来我见那服务员坐在一位男客人的腿上陪他喝酒。我感觉自己受了辱似的跑去找老板娘,我说我不要做服务员,我愿意去厨房打杂。老板娘就把我辞了。
这事儿我一想起还心有余悸!
我向大姐说:“这么高档的地方,我怕我做不好事,还是不去了!”
许姐夫听我说不去了。马上在一旁接了口说:“不想去那里,那就找你大姐,你不是在家乡做过乡村医生吗?打针、换药之类的都会吧?”
“这个都会!”我说。
“那不就行了,叫你大姐在她们学校医务室给你找份工作,这样也好不丢了你的专长和所学,你大姐在学校说得上话。”
大姐没有推托,而是笑着应允了。
只是后来大姐告诉我,从事医务不是一般的工作,必须要有医护资格证。
可我没有!
大姐说,医务室不能去,可以去食堂,或者做清洁工,这些随你挑。只是考虑到这个学期很快要结束了,马上要放暑假。她建议我:暂且找一份工作先做着,等下学期开学,咱也重新开始。
只是后来,我找到了一份感到比较满意的工作,也就没再去麻烦大姐!但大姐嘱咐我,如果以后想去了,随时可以再去找她,她还会帮我找找别的工作。
但后来,我又去了远离市区的效外厂里上班,渐渐地也就断了和大姐的联系!
两年后的一天,我乘车经过徐家桥附近,想起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大姐应该休息在家。我立刻在站点下了车,想要去看看大姐!
我步行了将近二十分钟,到了我熟悉的地方:徐家桥村前的马路上,可是我放眼一望,正如先前给我指路的一位路人所言:徐家桥已经没有了,拆迁了!
呈现在我面前的徐家桥已是一片废墟。许哥家的楼房和老屋都没有了,大姐家的老房子也不见了踪影!整个徐家桥变成了正在待建中的工地!但公路下的那条小路还在,那棵大树还在,大树下的大青石还在!
我站在那棵大树下,大青石旁:怅然若失!
别了,徐家桥;别了,许哥,许大姐和许姐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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