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五经四书,除《论语》专读古注外,其余皆借助现代文译本。我的文言水平不高。我老师读文言文如履平地,两小时翻完半册《史记》,而我两小时仅能读懂一个篇章,且大脑已疲惫得不能工作。若以此龟速通读儒家原典,恐下半辈子也难读完。为加速阅读,只能选择今译本。
随着阅读深入,今人翻译常令我疑窦丛生。文言读得懵懵懂懂,求助今译后,更是完全糊涂。
昨读《孟子·公孙丑上》篇,此篇是《孟子》思想的核心篇章,其中谈到“养吾浩然之气”。我先读的钱逊注本。翻开就在孟子“四十不动心”上卡住了。
上一章,弟子公孔丑说,孟子若能在齐国当政,定能复兴管仲、晏子的功业。孟子似乎对齐国历史上这两位功勋显赫的贤臣都看不上。认为齐国当年之所以能称霸天下,是时势造英雄,因为凭借齐国当时的实力,可以说易如反掌。现如今的齐国土地辽阔,人口富庶,拥有一统天下的实力。且天下大乱久矣,百姓已被暴政折磨得困苦不堪,渴望仁政,如久渴之人渴望水,久饥之人渴望食物。此又是一个成就王业的大好时机。若齐国施行仁政,必能事半功倍。
公孙丑就接过话题,继续发问,那让您来当齐国卿相,实行仁政,定然小则成就霸业,大则成就王业。你动心吗?(“则动心否乎?”)
钱逊将“动心”译为“畏难”,“你会畏难吗?”我甚为不解。难道他怀疑孟子只是个喜欢说大话的人,真叫他干就打退堂鼓吗?查杨伯峻的译文“你会因为恐惧疑惑而动心吗?”恐惧疑惑是心动失中的表现。俗话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做大国卿相,治理国家,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当陷入困境,心志是否会摇动。也肯定会听到各种不同意见,立场是否会动摇。可见,公孙丑问的是孟子临政时,而不是受命时是否会动心。儒家的最高境界是致中和。中,是喜怒哀乐未发的状态,和是指喜怒哀乐已发后,能加以节制,使其回复中位。不动心,使心执守中位,不被情绪所牵动。
孟子答:“我四十不动心”。我四十岁后就已修炼得遇事得失不惧、宠辱不惊。
公孙丑说,那你比孟贲强多了。孟贲是齐国有名的勇士。他勇力过人。有一次想乘船过河,前面排了五个人,排到他时,船坐满了,他想上船,船夫不知他是孟贲,就拿浆打他头。孟贲受辱,怒发冲冠,将一船的人全打到河里。可能孟贲在齐国人眼里算是最勇敢的人。
孟子说,这个不难啊,告子能够不动心比我还早。《孟子》里有《告子章句》篇,记载了孟子与告子的论辩。告子的观点是人性无善与不善,人性就好比柳树,仁义就好比杯盘,将本性纳入仁义中,正好比将柳树做成杯盘,已然不复为本性。告子的观点有点类似于庄周的齐物、释迦的空性。告子内心是寂然无物的,自然就不会动心。
公孙丑问:不动心有方法吗?
孟子说了三种养勇法:一是北宫黝的养勇法,刺他皮肤不退缩,扎他眼睛不躲避。损他一根毫毛都像在大庭广众下受鞭挞一样,无论对方是天子还是平民,只要得罪他,他便反拳相击。与公孙丑前面说的勇士孟贲一个德性。这是血气之勇。二是孟施舍的养勇法。他人打仗先估量敌方实力,有取胜把握才打。孟施舍则无所畏惧,勇往直前。这是意气之勇。三是孔子的养勇法。“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矣;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也。”反躬自问,正义不在我,对方纵使是卑贱之人,我也不去威逼他。正义在我,即使面对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这是正气之勇。
孟子说,北宫黝的养勇像子夏。孟施舍的养勇像曾子。何也?
《论语·子张》篇中有一章子夏与子张论交友,子夏说:“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合得来就与之交往,合不来就不交往。合不合得来以自己的喜恶为标准。北宫黝也以自身利益受到损害而反击。这种勇猛是人由私欲激发的本能反应,其心本已不正,现更偏于一边。曾子是一个认死理的书呆子。孔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有损伤。他就在临终前,叫弟子们“启予足,启予手”,揭去被子,让他看看自己的手脚是否完好。他这一辈子活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保护身体,“而今而后,吾知免夫”,从今往后(死了以后),就可以不必这么紧张了。他将孔子教诲当做教条戒律来执行,坚守信仰,奋不顾身。与孟施舍一样,以其意气强迫心的服从,其实其心已失中和。而孔子则以理的曲直为断,其心始终处于中位,是为不动心。
后记:读古书须得字字考据,愈读多遍,愈不肯放过。翻出清朝焦循注本,读后,才渐有眉目。通过写,理路更为清晰,然不知助长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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