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个来小时,一定要确保提前赶到火车站。你下楼退了房,在前台诧异的目光中走出旅馆的旋转门,变成一具高大而模糊的淡影,那淡影越来越淡,逐渐融进了门外的冰天雪地,融化在夕阳变成朝阳的熠熠光辉里。没有挥手告别的洒脱,也没有回头念念不舍的缠绵。那一刻,前台服务员的灵魂突然惊醒,留她独自惊奇了好一阵。只待一切又归于平静,仿佛小鱼小虾偶尔跳出水面,那一丝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好不容易招来了出租车,胖子司机却一路唧唧歪歪,骂骂咧咧。什么南城从没下过那么大雪没经验啦,什么鬼天气没法做生意啦,什么雪才融化就结成冰还不如不化啦,什么大灾之年从一开头就反常啦。不乏臆想和虚构的成分,真假难辨。他的喉头像咕咚咕咚的车轮,若不弄出点响动就无法继续前进。
你无心搭他的话,索性将头偏向一边,望着即将从眼里消失却总没消失的建筑。仿佛建筑的时髦都被白雪抢尽,又被那过气的晚霞捉弄,无论新的旧的,高的矮的,大的小的,一幢幢都单调划一,简直分不出谁跟谁,冷冰冰的故意给你脸色看。幸好有几盏门灯亮起,再从窗户里透出黄光,一股温暖的气息笼罩开来,将你从险些溜走的踏实边缘重新拉回。
你掏出手机,看到小闵的来电浮现,于是立刻接起:
“兄弟,到哪里啦?”
沉默。你突然没想好是实话实说,还是敷衍了事。
“喂?兄弟?咋不说话?”小闵焦急地催促。
“车翻了——”这便是催促的效用,你脱口而出,不再给小闵任何猜测的机会。
水库的闸门一旦打开,便把一整天的遭遇倾泻而出。说到高潮处跟拉小提琴似的,音调飘上去,语速也快起来,密密麻麻,嘈嘈杂杂,紧张得弦都快要绷断;讲到绝望时又像二胡独奏,调子低得掉在地上都捡不起来,似停非停,似奏非奏,一丝丝,一缕缕,缓缓慢慢,缠缠绵绵,没有尽头。除此之外,一丝丝一缕缕的,还有从危机中拾回的后怕,凝结成死而复生后侥幸的泪珠,挂在被街灯映照的脸庞上,忽闪忽闪的,晶莹剔透,连啰嗦的出租车司机也不忍再去叨扰。
你那时没想到的是,像你那样的交通事故,通常并没有几个致命。一是因为车速不快,二是因为流水沟不深,出的都只是些小事故而已。但如果用上“翻车”的说法,就仿佛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体验,好像车从山顶翻下了深不见底的峡谷,那一“翻”,人生也得跟着翻了篇,而且再也翻不回去了。但是,你那种小打小闹的翻车,最多是人生的起起伏伏,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回头再看时,又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在当时,你身在其中,把一切都看得过分悲观了。
又是沉默。小闵没想好该怎样安慰你,抑或他也需要时间去消化,才能确定你所言到底属实,还是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喂,兄弟?……”
小闵在试探,然后是等待,直到你心情平复下去。
“嗯,我没事,都过去了。”
“好吧,你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小闵本想取笑你,突然又觉得不合时宜,“你瞧我这臭嘴,该打——人没受伤才是万幸呢,修车的事倒好说。”他突然建议你道:
“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就安心乘火车回家吧。”
你没接他的话,小闵接着问:
“想好怎么跟叔叔阿姨说了吗?”
“还不知道。我不打算告诉他们。”
“也好,别说漏嘴了。”
一路的风景已完成从夕照到夜灯的转换。白雪开始隐匿,藏在了火炉后面,躲进了被窝里面。若不仔细观察,你将很难发现它们的踪迹。尽管它们仍然蜷缩在黑暗中,伺机再度展示它们雪白的肌肤,但它们已然从你心头远远地逃逸。
你对南城的记忆也将渐行渐远。
“好了,把前前后后的过程都详细跟你讲完,人反而变得轻松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我跟你讲了个故事,故事的结局是,我已经重生了。”
“照你这么说,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重生喽。”
“去,你这乌鸦嘴。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得了吧,兄弟,别忘了前几天,是谁喝得不省人事,在鬼门关绕了一圈才回来。”
你被他一提醒,又认真想了想当时的情况——就那短短的几天里,竟然发生了那么多故事——只好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也许正如你所说,人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重生。”
“行了,行了,兄弟,不怕母猪上树,就怕你装深沉。”
“小闵,谢谢你,真的。”
你冷不丁地说起感谢的话,就像划过夜空的彗星,令小闵既惊奇又震撼。
“呃……听着好别扭,兄弟。”小闵说,“不过,你真的坦然了么?”
“嗯,真坦然了。”
说话间,出租车已经悄无声息地抵达南城火车站,局促不安地在大门前停下。原本只需三十分钟的路程,胖子司机却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他那唧唧歪歪的德行,早已被你的故事吓退到远处的黑暗中。他只是默默地收完车费,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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