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许多时光,是在爷爷的饲养室度过的;我喜欢冬天寒夜下的饲养室。
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来得显早,稻谷刚上场没几天,霜花就洒在还没有干透的稻草上了;黑夜冷笑着总躲在太阳的背后;只等太阳刚一离开他就跑到村子的每条街上,趴在每一家糊着纸的窗户上。
夜,黑得如一块炭。狗的叫声从街的这头无阻无碍地飘到那头。女人骂孩子的声音被昏暗的煤油灯的光摇散了,浮在炊烟上传到无人的街上,街更显得空寂了。
家家户户的门早早地都落了拴。
这是数不清的冬天的任何一个夜里。
爷爷背靠着墙坐在炕头抽旱烟,棉被严严实实地盖着他的腿。煤油灯的闪闪烁烁的光把爷爷的光头放大了投在东边的灰墙上了。这时候,我总是有的玩的,用一根缝麻袋的大针挑灯花玩。灯花是开在黑夜里的最温暖的一种花,那时候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你看,灯芯被一根牺牲了自己的火柴点燃之后,就抑制不住地兴奋。先是坚起一个火苗来,顶上冒着一股细微的黑烟发着煤油的味道;火苗却是太不安分,除了跳就是跳;火苗的中心起初是一个小红点,慢慢地小红点在蔓延,在扩大,越来越亮,看看就要把火苗绷裂了的时候,叭的一声响,灯芯就开出一朵花来,屋子更亮了,也暖和了。
灯花的第一声响会把爷爷的梦惊醒的。爷爷抬了一下屁股,换了一个地方,我知道是炕烧得太热了。冬夜里,最美的事,就是有一个炕,还能被奇缺的柴火烧热,而且一整天、一整夜都是热的。
爷爷的饲养室的炕就是这样的――有一整楼的麦糠,只要你不是太懒。冬天受冻的只有懒汉。我是懒汉,但我有个世上最勤劳的爷爷;爷爷不会让他的孙子在冬天受冻!
我知道,黑夜来临之后,爷爷会眯一会;眯了一会儿的爷爷半夜才有精神给牛马加草料。我也爱那些牛马;牛总是静静地卧了,不紧不慢地嚼肚里的草;马打着响鼻,有时会和邻居的起了纷争闹起来;爷爷就指着他们痛斥,闹着的马渐渐地在爷爷的一声高似一声的骂声中恢复了平静。我闻得惯马身上发出的草腥伴马尿的特有味道,那味道在我是亲切和温暖的。七年前,在祥云山上的酒店工作时,有人拉着马路过,那久违了三十多年的味道让我有过了电的感觉;那一刻,感觉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夜静极了,能听得见牛马在槽里翻麦糠的沙沙声,老鼠也出来了,偷麦糠中夹杂的麦粒儿,兴奋时,也追逐嘻戏。
这个时候,爷爷会拉过我的左手,开始用他的长满了老茧的大手轻轻地揉我的手指;我的手指在爷爷的揉搓下受热,变长、变直;这是爷爷每天晚上的功课。我的左手中指,不知什么原因弯曲着,所以我从不示人,尤其是不给女人看我的手;有人说是月子中的那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命的那次发烧引起的,有人说是母亲给我做的衣袖长了,把手曲在里面太久而致的。爷爷不关心这些争论,只是每天晚上下停地帮我搓。
帮我搓手的时间,爷爷有时也说一声我听不明白的话“今早儿,临明的时候,我妈叫我了;爷,可能快要走了……”
饲养室里,折翼的孩子也有春天我的手指每晚都在爷爷的手中变得修长且笔直。爷爷的耐心在孙子的身上是绵长而持久的,一整个儿冬天的夜晚都是这样过的。
我不知道爷爷上过几年学堂,在我还没上学前,爷爷就教我写字。饲养室热炕的三面墙上在一个冬天被我涂满了。上、下、左、右、东、南、西、北、中……
爷爷小时候曾经在秦渡津西街干过跑堂的,就在那时学会了打算盘,“九归可朗”打得比在村上当会计的父亲要好。爷爷总想把他的这一看家本领传给我,好让我再传给我的孙子;可那个太麻烦,我就是不想学;爷爷也不强求我,就一边念着“上几下几”诸如此类的口诀,一边自己熟熟手,自娱自乐一番。那一刻,我相信,爷爷是这个黑夜里最有文化的人。
爷爷是有很多规矩的,这些规矩在爷爷的成年累月地絮絮叨叨中被孙子继承了:吃饭不得敲碗,筷子不能插在饭碗中,坐在炕边不许踢腿,坐在炕上腿必须盘起来,给客人端饭必须双手递,碗里的饭没吃完不能再匋,大年初一不能扫地…………
我不爱听爷爷讲这些少趣的事,可我为什么也这样地要求我的孩子呢?
爷爷也讲故事给我听:王祥卧冰,刻木事亲,啮指痛心;也讲岳飞,爷爷的“飞”字总是发“许”的平音,这是爷爷和别人唯一不同的地方。
爷爷饲养室的热炕上有时也客人留宿,大多是沿街叫卖的小商贩。那一次,是一个焊匠,焊盆焊碗的;见我在翻一本字典,就问我会不会“四角号码查字法”。并教我口诀:横一垂二三点捺,叉四叉五方块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记得上高中时,有一回,邻班的语文老师手拿着一张纸条,照猫画虎现学现卖地在他们班讲“四角号码查字法”,我就笑了;真想冲上讲台说,不如让我来。四角号码,现在连听说过的人都不多,更妄论有人学或用了。我会是这一中华文化的最后传人么?!嘿嘿。
临睡觉前,照例,爷爷是要问我一个问题:你是哪里人?
睡意已开始控制我的意志了,好在,这个问题已问了好几年,在我已经不新鲜了、不好玩了。
在迷迷糊糊中,我张口就答:陕西省,长安县,东大公社,南降村……
爷爷在煤油灯的微光中满意地笑了,准了我的睡意。
今年的夏夜,和妻一块看倪萍主持的《等着我》的认亲节目,当我看到倪萍为主人公找到亲人而那么地大费周章时,才明白:爷爷其实一直在为我担心,他在为假设有一天把我丢了,被人偷了,作准备工作!
这一个准备,爷爷反反复做了十多年!十多年啊!!
大门打开,亲人相拥而泣的那一刻,四十多年来从不轻易流泪的我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妻笑我“少肝没肺的人还动开情了?!”
我知道,我的泪为谁而流!
写于二0一七年十一月六日夜
饲养室里,折翼的孩子也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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