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去生产队做工了。那时还上着初中,周六日和每一个假期都去生产队做工,早晨夹着钎在牲口槽的大门口等着队长派工。至今都不明白那时的队部不叫队部,叫槽上。一队呢称一队槽上,二队就称二队槽上。派工开会记工分都在这里,其实就是喂牛马驴的房子,房子特别宽敞,墙后还有窗户,是出粪清圈的出口,隔一段时间就得把粪和麦草或玉米秸清理出去,然后换上新土和新的麦积或玉米秸。
我和与我一般年龄的孩子去做工,刚开始没有给我定公分,等我做了半个多月才告诉我一天五点五分,别的孩子都在六分以上,唯独我少,可能因为我的个头小吧,也没法,忍着呗,谁让自己个头小呢,可我不忿的是我可没少干活,只怕评分低了,我觉得我比成年人还干的多呢。那时我刚刚病好了,浑身都是力气。女社员喊我 半个牛。
气忿归气忿干活归干活,只是不想再那么拼命了,跟着大人们泡蘑菇。
晚上喝过汤,那时不说吃晚饭,下午饭叫喝汤。就去槽上记工分,槽上已经有了很多人,男的抽烟,女的纳鞋底,等着记工员来。有人对饲养员说:给我烧点水喝。别人就问今儿个吃啥好的了,唵?人们都看他的嘴角儿,也有的嘀咕道:肚里没本儿,难下清水儿。他说:能有啥好吃的,咸菜疙瘩吃多了呗。女人说:败家玩意儿,喝汤僦啥咸菜!人们哈哈笑他,他于是从衣兜里掏出烟沫子开始卷纸。那纸也是烟盒纸,然后在牙缝上刮饭渣粘贴。粘了几下没粘上说:清汤寡水的没一点儿粘性。抱孩子的妇女说我孩子刚拉完没擦屁股呢,要不给你点儿。人们互相取笑着,说队长先来还是记工员先来呢,开始打赌,赌一支烟吧。记工员来了还的等队长,记工分需要队长的派工,还要证人证实你做的啥事,做的好不好还要副队长或会计去检查一下,所以社员们都不敢虚报。
记完工分了,队长开始说几句,说那块地该施肥了,那块地该浇地了,那个茅厕该淘了,反正每天晚上都如此,有的老社员会提建议说这么着这么着。记工员要买圆珠笔芯了,驾马车的说该给白马钉掌了。净是事儿。我所以愿意去做工,白天在一起热闹,晚上记工分时更热闹,那时也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没有,城里看电影也去,但没钱去的少,只有去槽上记工分凑热闹。看他们打情骂俏有趣的很。
有一次我去做工,来到槽上的大门口见到一个陌生的老人,这时刚入秋不是很冷。他穿的很脏很破的衣服,上衣没有扣子,露出又黑又瘦的胸口和半拉子肚皮。嘴两边花白稀疏的胡子像两个小耗子在打架,头发也稀疏的像冬天的稻草在晨风中摇曳。不知谁给了他一块煮红薯,一边吃一边夹着半截烟头,还不停的点头说话。
他就是赵顺,前几天听叔叔提到过的。是外乡人,也就是外县的,那时我很少去外地,只要听说外乡人就感觉跟我们不一样,反复观测半天其实没啥不一样,就是一开口就能区别出来了,口音不一样啊。
这赵顺很快就吃完了红薯,一点儿皮都不扔,吃完还舔舔手。他不舔还好,一舔看他的人走了好几个。
这时我们就喊他唱一段儿、唱一段儿!
他不慌不忙的从腰上摸出两个木板在手上磕碰,发出清脆的快板的声音。随后要唱时可能嗓子干,吃红薯有点噎,呼噜一声没出声,这时一位近家的大嫂给他端来半碗水。他接过来喝了两口,最后开始漱口,水在嗓子里哗啦啦响,我们躲得远远的怕他吐到身上,没想到往后仰头咕咚一声咽了。那大嫂看着看着掉头拿着碗回去,我们都差一点呕吐出来。
这时赵顺开始唱起来:
六三年那个大水淹,
十一间房子倒了十一间半。
这时我们就问:十一间咋就倒了十一间半呢,那半间从哪里来的?
叫声小哥你别慌,让俺给您说端详。邻居的鸡窝靠着俺家的墙,墙倒鸡窝也遭了殃。
这下我们都明白了说:接着唱接着唱!
这时刘寡妇走过来对他哼了一声,赵顺斜着小眼睛对着她的后面唱了起来:
大嫂大嫂你莫哼,
还是找个好老公。
白天帮你来干活,
夜里给你暖被窝。
于是惹得我们都笑起来,因为他不断去谁家帮个小忙,比如搬个东西了,扫扫院子了,人们也乐意给他半碗饭或半个窝头。谁家的情况也慢慢了解了,一个外乡人可不敢开大玩笑,打死都没人收尸。
这时他又烟瘾又犯了,没人递烟就不唱。我们就去给他捡烟屁股然后听他唱。听说他还收了个徒弟,我们队里的老豹。老豹是个光棍儿,没上过学,就喜欢养狗,也爱抽烟,于是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老豹让他抽烟,他教老豹唱快板。在老豹家没住几天就被老豹的爹赶了出来。这两个家伙整夜不睡觉瞎嚎!
老豹也没有多余的被子,经常抱着狗睡觉。赵顺没办法来到了槽上,就在喂牲口的草窝里睡。有时就帮忙喂牲口,饲养员老尹也有个伴,白天帮老尹清圈,晚上成半宿的说话聊天。白天赵顺唱快板走东家串西家的讨口饭吃,当然总要来一段:
大嫂大嫂长得好
穿着纽扣对门袄
一只小狗跑过来对着他叫,他又唱上了:
小狗小狗你别咬
不跟主家要多少
一个窝头半碗饭
也能睡个大头觉
秋天马上过去了,他穿的衣服越来越破烂,又不敢洗衣服,没有换的不说,那衣服估计一洗就连不到一起了。终于有一天他穿上一件棉袄,只是没有内衣内裤,就一件破袄裹着他瘦骨嶙嶙的小身板,我看到他依然叼着烟屁股,两只手像鹰爪一样又黑又长,两条细腿露在外面上面有几块伤疤闪着光,浑浊的小眼睛不停的流泪。我想他肯定是迎风流泪眼吧。
他哪里也不去就在我们队的槽上周围走走,没有人给他烟抽就卷树叶子抽,然后咳嗽,再抽再咳嗽,我们小孩子给他捡到烟屁股让他唱快板,他很高兴的样子。再后来放年假我去乡下的姨姥姥家住了半个冬天,就没有再关注他。
第二年的春天来的早,天也暖和了,我从乡下回来了,我去槽上做工,一连几天没看到赵顺。问叔叔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叔叔说:去年第一场雪的时候,夜里有人来了贼,赶巧那天夜里老尹老婆生病回家了,赵顺自己在槽上的柴堆里睡觉,那贼不知道要偷饲料呢还是牵牲口,赵顺唱的声音特别大,可是没有人去,那贼没有得手,只把赵顺打了一顿,腿打断了吧。第二天队里送他医院,他死活不去,再后来人们再也没有听到他唱快板了,快过年的前几天死了,人们好几天没见他,以为他回家了呢,后来在院子里的草堆里发现了他。埋他那天入冬的第二场雪下的好大好大。他真傻啊,没死在槽房里!
我问他家里人呢,没有通知吗?谁知道他家是哪里的,他自己从来没提过。听老伊说他当过兵受过伤,不知道犯了啥错被开除了。死了后队里砍了一棵树做了一口棺材就埋在十五亩地了。我知道那可是个乱坟岗,只有孤魂野鬼的去处,离我们村子很远很远。
这件事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老豹经常拿着小木板唱着赵顺唱过的歌带着他的狗在村里游荡:
小狗小狗你别咬
不跟你主家要多少
一个窝头半碗饭
也能睡个大头觉
抑或又唱:
六三年来大水淹
十一间房子倒了十一间半
我们就问那半间哪来的?
老豹就唱起来:
把邻家的鸡窝也砸塌了。
于是我们就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再若干年之后我又听叔叔说,前几天有人过来调查赵顺,说落实政策呢,死了好几年了还落实个屁,听说还给了老豹几百块钱,又去找他的坟,哈哈哪里找?都平的啥也没有了。
一个疯子!
我的耳边又响起他那清脆的木板声:六三年大水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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