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就想当虞姬。”
程蝶衣倒也真是个戏痴,想必要痴迷入骨,才能把自己也舍了,仅仅剩下一个虞姬。
裘会芳看《霸王别姬》时,嗓子早已坏了,唱不得那句“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了。她不无恶意地认为,这程蝶衣,恐怕爱的不是什么段小楼,怕是那西楚霸王吧。
以至最后戏里戏外不分,落得个平生命里难求,可悲啊。
裘会芳这副嗓子当年是艳惊四座的。
不过师傅说她虽是天生一个戏子,却无甚情痴,玷污了戏台子。于是几块热炭火塞进去,就这么废了。
裘会芳不在意这些的。
关掉播放机,取出碟片,搁在一边,倒是不急着还。屋子里乱得很,地板上花花绿绿东一堆西一堆,不知道是什么,彼此杂在一起,也记不得是她哪年哪月绘下的大作。
哈,大作——对,就是大作。
大作,她自然做什么都不得了,了不得。
随意扔个衣服,也要是一顶一的妙绝。
当年唱戏,就属她的戏妆上得最好。粉墨胭脂到了她手里,就跟活起来似的,愣生生从天上夺个天仙下凡来,爷们儿俊娘们儿靓,行内人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油彩那些洋玩意儿她不喜欢用,依着老祖宗的规矩照旧是松烟眉黛,朱砂面庞。
那是七哥同她说里头有什子铅粉,腐蚀皮肤,少用为好。七哥他是读了书的人,裘会芳不懂,也不想懂这些。裘会芳觉得美,那就是了,花无百日红,十年八年的她也就不唱戏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说到底她看中的是“及时行乐”四个字,一笔一划都是铁律,不准许动弹。
她不只唱《霸王别姬》,还唱《锁麟囊》,还唱《贵妃醉酒》,还唱《游龙戏凤》,还唱《穆桂英挂帅》。她唱愁情怨女,唱贞洁烈女,唱敌过男儿郎的好女子,就是没有唱过自己。
不唱自己,师傅再怎么教诲,入情方能入心,裘会芳就是不唱自己。
戏,就是戏。
戏子,就是戏子。
这二字可比“及时行乐”还要重要的。任你戏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轰烈如斯,下了戏台子,就得把自己剥出来,再怎么为人传颂,再怎么荡气回肠,皆与你无干。
师傅又骂她,你这是看不起戏子还是怎么着?放在旧社会那的确是下九流,如今都新中国了,怎的心里还有这种愚见?她不说话,当时的她不晓得反驳的,师傅说得对——她知道。只是她心里尤其明白,自己究竟是没有错的。既然她没错,否认她的师傅就应该错了。谁对谁错在如今看来是不重要了,也没人与她争。
裘会芳最爱唱《霸王别姬》。倒不是喜欢虞姬如何,而是那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扫荡四方,入主关中,尽斩秦朝余孽毁秦宫,一代英豪纵,教人如何不佩服?
想当年呐……
想当年她就做了霸王的虞姬。
霸王他爹是唱戏的。裘会芳五岁,死了爹,她妈早没了。送殡那天早上,裘会芳哭昏过去。于是他爹就说,是个有情有义的,带回家吧。
喏,就这么活下来的。不然,要么饿死,要么病死,总之是没个好下场。
不过后来裘会芳问了,师傅说是因为她哭得震天响,天生一副好嗓子,又无儿无母,是戏子命。
当年她一上妆,一登台,一亮嗓,那就是活了的虞姬,于是师傅又说她是天生的虞姬命。你道她是君王侧,福如海,可事实上,那虞姬真真是红颜命里薄。裘会芳就一直想是为什么,明明是姬辞霸王,怎么非说是霸王别姬?裘会芳没问,戏里戏外尽是牙尖嘴利的裘会芳单单这个问题没问。冥冥之中她就觉得,有些问题,还是要靠自己想。
她果然是想通了。
原先裘会芳不和李山重唱这一出。
霸王……霸王唱的是什么来着?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垓下歌》,是西楚霸王项羽写的垓下歌,也是李山重唱的垓下歌。之后的生命里再多再多的“力拔山兮”,再多的惊鸿入影,即便是霸王,也不是李山重了。
且说说这段往事吧。
那日裘会芳练功练得疲了,想着师傅不在,便要偷溜出去。大大小小几十号人的院子,想来少她一个也不显眼——这倒是笑话了,裘会芳单单这名字在这院儿里头那可真是……
论说,抬杠她第一,自视甚高她第二。
她称了这个第二也没人敢接这个第一了。
市井街头,人流如织,但见这人头攒动都齐齐往一处去了。
于是,她也跟着去了。
李山重是真正的“角儿”,凡他出场,便不会有虚席。那一日便是这样的一个日子,裘会芳遇见霸王,便是在人山人海中,眼光都不曾交汇过的。这叫什么遇见呢?可偏偏就是见着了。听起来倒像是胡说八道似的,可是,这是真的——于裘会芳而言,她生命中的虞姬因霸王而活过来了;于李山重而言,那日人群中又多了一个看客。
多与不多,也没什么分别。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
“妃子,不可寻此短见!”
李山重作势要夺剑,虞姬终于是快了他一步。
然而死去的魂灵不肯安息,借着戏子生还,将当年旧事一遍一遍演过,步子不可有一步踏错,台词不可有一字唱误,泣泪不可有一分增减。已然,执手相看,再松开,一个帐中无法宽坐,一个堂前不能曼舞;一个意气到如今未曾散却要断,一个柔情纵生死总缠绵只能离;一个不敢别虞姬说着“随孤杀出重围”,一个无奈辞霸王叹道“免你牵挂”。如此,唯有如此,才是一出戏;如此,也只能如此,才堪入一段情。
李山重不愧为李山重,十五岁的裘会芳怎么会遇上这样的李山重?尤其是演霸王的李山重,逼得她生生捏出一个虞姬来。
她活不出自己来了。
她是戏子,她无情。
她是虞姬,她绝情。
裘会芳总觉得李山重是见过霸王的。李山重是跟她说过的,每次唱完《霸王别姬》的夜里,便会感到撕裂的痛,脑里千百个霸王俱活过来,低吼不已。
他知道这是梦,因为乌江水照旧那样流着,没掀起一丝浪。
许是入戏太深了吧,后来他死了。
裘会芳还是记得那个日子。
照旧是一出《霸王别姬》,照旧是座无虚席。那日虞姬自刎见了血,那日霸王肝胆欲裂,心痛而死。
裘会芳第一个冲到台子上想要叫醒他。
可是他不愿意醒了,李山重不愿醒。李山重等不到她做他的虞姬,就先一步随着虞姬去了。
她也曾做过霸王别姬的梦。
她后来和人唱这出戏,被轰下台。
她师傅说,倒是不要玷污了戏台子,毁了一班子人的营生。
她是自己要吞碳的,那日也宾朋满座。
虞姬死了。
裘会芳已经很老了,她年轻的时候,唱《锁麟囊》,唱《游龙戏凤》,唱《贵妃醉酒》,还唱《穆桂英挂帅》。
唱遍天下女子,就是不唱自己。:纵使要唱自己,也不可入情;入了情便没法了,没法死,更没法活。
不死,因为戏子即傀儡,想要,便有千百人生;不活,因为戏就是戏,戏子终究不能真正示于人前。
她原也要入戏成痴的,只可惜……
她犹记得《锁麟囊》里那句——
“他教你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现如今看来,纵苦海也不能回身,又何况情天孽海。
裘会芳真的很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配乐《秦淮八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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