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0日,又一个母亲节。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一个思想和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的老年痴呆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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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和附近的公交车站之间,连接着一条林荫小路。这条小路记录下了每一次我离开家时妈送我的情景。这一送跨越了二十六个春秋。
一年前,妈终于停下了送我的脚步,她的思想和灵魂早已脱离了她的躯壳。
01
妈出生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三年自然灾害没把她饿死算她命大。从小时候看她的生命就注定是卑微的。
兄妹六人,她排在老五,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大舅二十岁时由于意外突然死去,姥姥思子心切导致精神失常,悲苦交加中,姥爷打算送出去一个孩子。在余下的五个儿女中妈有幸被选中,足见她在家庭中的特殊地位。后来不知是何原因没送出去,她被退了回来。
如果当年妈被送出去了,也许她的命运会有转机。但以她的个人条件,让人退回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她相貌丑陋,扫帚眉下长着一对小三角眼睛,鹰钩鼻子,嘴扁而且有点偏大,只要轻轻一笑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就暴露无遗。
妈不但个子矮小,而且还“锦上添花”地脊柱侧弯,走起路来整张脸和地面几乎是平行的,身体向前一蹿一蹿的,俨然一只疾行的蜗牛。她这种造型不招人待见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了。
我常想,妈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大价值就是为了衬托其他人的优秀和完美。她无意中竟扮演了了一个崇高的,舍己为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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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妈,不喜欢她面容的丑陋,不喜欢她近似罗锅的体型,更不喜欢她在人前与生俱来的卑微。
小时候这种感觉还不是很明显,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妈厌恶程度与日俱增。
不过话又说回来,妈以她弱小的身躯把我们兄妹拉扯大不容易,虽然我厌恶她,但也很可怜她,我也希望她的晚年生活能越来越好。
参加工作后,我经常给妈买好吃的,买各种穿的,用的,希望她享受享受。然而她却总是穷命调,不但不知道享受,甚至总和我唱对台戏。
给她买好吃的,她自己不舍得吃,想着这个,想着那个,有时候把东西留坏了再吃,或者干脆不能吃了扔掉。要么有点好东西,就紧显呗,东院送点,西院送点,更有甚者,随便一个人来家里坐坐,她都会主动把我特意给她买的东西翻出来给人家,最后自己落个两手空空。而且她总是如此,不长记性,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穷大方,越穷越大方吧!
我总说她:“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张罗给人家,知道人家稀不稀罕?”
新衣服给她买了一堆,不想着穿,专挑旧衣服穿。几十年的旧衣服还不舍得扔掉,左一堆右一堆在那放着,看着我就闹心。有的新衣服没穿上一两回就和旧衣服裹在一起放在旁边的小房子里,常常被耗子磕坏了。
“给你买那些衣服,你也不穿,都留着干啥?!往后啥也不给你买了!”
“那都没坏,还能穿呢,就知道扔!不过啦!”
“那你都攒着吧,将来能顶钱花!”
…… ……
“你不来吧!还想,来了吧就惹气!” 妈经常自然自语的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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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几乎每次回家我都和妈闹矛盾,都给妈气够呛!可每次我从老家走的时候,妈的气就消了一定要送我去车站,还要扛着一袋子我并不稀罕的东西。
从老家到车站那条林荫小路上,经常是我在前面拎个小包轻盈潇洒地走着,妈像只蜗牛扛着个脏兮兮的袋子在后面疾行追赶。终于到了小站,她像犯了错误的孩子,眼巴巴的看着我,显然在求我,还是把这袋子东西带上吧!
“告诉你,不要了!我拿家去往哪儿放,十块钱买一大堆!”
“那不得花钱哪!” 妈小声嘟囔着。
“放这儿吧!” 看着她的可怜相,我生了恻隐之心。
终于获得恩准,她如释重负,脸上立刻溢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车来了,我不情愿地拎着袋子上车了,也没回头和她说一声再见。
04
我这人爱干净利整,丝毫见不得屋子里东西多,特别爱扔东西。有时候东西扔了,却浑然不觉,等到想用的时候哪也找不到,才后悔已经被自己扔了。
对妈家堆积如山的旧衣物,旧鞋,旧铺盖,旧锅碗瓢盆,生锈的农具,旧纸盒,废塑料……我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希望有一天着一把火都给它烧掉。好让爹妈能生活在一个,整洁的,宽敞的环境里。
有一次我来到妈家,正赶上爹妈出去办事没在家,一想机会来了。我倒不敢把所有东西一把火烧掉,我从邻居那要了收废品的电话,不一会儿,收废品的大姐开着三轮车专程来了。
我说:“给不给钱都无所谓,只要你把这些东西拉走,就是帮我大忙了!”
尽管三轮车上堆的满满的,可是妈家的破东烂西还是没减少多少。
我心想,一旦被妈发现,她一定会心疼的发疯,为了给自己留点后路,当天我没敢让收废品再来拉。我记下了她的电话,告诉她以后有机会我再联系她。
爹妈回来后发现“家被抄了”,那悲愤交加的情形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平时不爱说话的爹也和妈一起向我兴师问罪。
不就那点破东西吗!一文不值,还成天在那供着占地方,他们俩简直就是顽固不化的老古董!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既然这个造型,以后干脆不惜来了!
于是我决定立刻离开,并扬言:“以后再也不蹬你们家门了!”
“不来拉倒!啥事都管,跑这来当家了!” 气愤的妈扔出这么一句狠话。
我含着眼泪,拎起包就往外走,这次离开,妈真的没来送我。
要到小站时,我忍不住转回身看着那条林荫小路,果然不见那只蜗牛。过了一会儿,我上了公交车,透过车窗,突然发现那只蜗牛正在那条林荫小路上疾行,离小站只有几步之遥,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开走的客车,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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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时光匆匆,小路两旁柳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送别也在这条林荫小路上循环往复。
大约五年前的春节,我和爹妈一起玩扑克的时候,突然发现妈脑袋不听使唤了,总出错牌,当时我也没太在意,还不断数落她。
半年后,妈病情就加重了,认不清人,一次自己上了趟集,还走丢了。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才找到家。
村里人都议论,爱说爱笑的一个人,为啥就得了这种病? 唉! 心眼这么好的一个人, 看来好人也不一定有好报。
我知道妈因为啥得病。曾经多年的贫穷和劳累丝毫没有动摇她追求美好生活的信心和决心。无论日子多么艰难,几十年来,妈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
而最近十几年来整个家庭的风风雨雨,以及大儿子一家的疯狂折腾却让妈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迷茫和无助。精神上的摧毁性打击,让弱小的她再也看不到希望,终于倒下了。
十七年前,大哥离婚,侄儿辍学并走上了吸毒的道路。
大哥离婚后相继和五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人送外号“人贩子”。五年前他和五嫂(第五个女子)登记结婚,生了一个小不点儿。不久后他和侄儿又相继沉迷上了赌博,把自己创下的丰厚的家产输了个精光,还欠下高利贷 ,经常债主盈门。
三年前,最后实在没有退路的大哥和侄儿各自远走他乡,老家偌大的宅院只剩下两个空巢老人。
起初,谁问到妈,你大儿子去哪了。
“武汉! 湖北武汉!” 已经说不出儿女姓名的妈,对这个问题却总能对答如流。
哥和五嫂生的“小不点儿”和爹妈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他们之间很有感情。偶尔看到五嫂从武汉发过来的“小不点儿”的视频。傻妈总兴奋地双手颤抖着,滑动着手机屏幕,嘴里不断地喊着“洋洋,洋洋(小不点名)!” 并不时地用她那大嘴亲着手机屏幕……
看着思想越来越混沌的傻妈我猛然后悔,后悔多年来尽和她打嘴仗了,尽让她伤心了,几乎没有一次和她平心静气地唠嗑。而现在无论和她说什么她都听不懂了。
我想尽一切努力让妈清醒,哪怕只清醒一天,只清醒一刻,只要她能给我一点时间允许我对她说几句心里话就好,可是上天却再也没有给我机会。
经过两年多的寻医问药,都没有什么效果。妈渐渐地忘了周围的人,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儿女。然而让我感到荣幸的是,四个儿女中,她唯一能记得我。
“老太太!这人谁,你认识不?”
妈总骄傲地说:“咋不认得,我大闺女!”
更让我自豪的是,即使得了老年痴呆,妈仍然记得去车站送我,甚至比以前更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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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一个冬天的早晨,天正下着大雪,老叔来家里和爹聊天,我急着赶回去。
我和爹说 ,天太冷了,你和妈都别送了,你就在家看着妈。
老叔也说:“老太太,咱今儿个稳当儿地在炕上坐着,别去送了啊,大冷天冻着咋整?”
看我拎着兜子走出门,妈面无表情,坐在炕上纹丝未动,以她的智商已经判断不出我是要回家了。
马上到小站了,我习惯性地回头看,小路上急匆匆地走来三个人。爹在最前面带路,老叔在后面搀着妈,她的两条小短腿儿快速地捣腾着。
我让爹帮我拦着车别错过去了,转身去迎妈,老叔说,不让来不好使啊,非下地不可,拦也拦不住。我摸了一把妈冰凉的脸,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着说 :“好了 ,老太太! 送完了就回去吧,拜拜!”
妈笑了,她如释重负,又仿佛完成了一项庄严的使命,转回身心满意足地径直往回走去。
07
第二年的初夏,妈的病又加重了,连我是谁也叫不出来了,她也很少说话了。
虽然她说不上来我是谁,但我知道她还认得我,因为每次看到我,她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每次我走时,妈早已想不起来给我拿东西的事儿,相反,爹倒是有很大进步。
爹除了照顾妈,还侍弄院子旁边的菜地。种上各种瓜果和时令蔬菜,他以我们兄妹几个往家里拿他种的菜为自豪。
当天临走的时候,爹特意去菜地拔了一大抱豌豆秧。摘豌豆的活妈倒没忘,和爹一起摘 ,然后他们把豌豆一个不落地倒在一个小塑料袋里让我拎走。由于怕赶不上车,这次我没等妈,撒腿往小站跑去。
到了小站,车还没来,我照例回过头看那条林荫小路,照例欣赏那只小蜗牛的疾行,我用手机记录下那属于我的珍贵的瞬间,难忘的回忆。
这一次小蜗牛走的速度出奇地快,竟然把爹落在了后面,两只手攥成拳头,仿佛是为了保持平衡,一晃一晃地疾行。
我急忙迎上去,由于走的急促,蜗牛涨红了脸,气喘吁吁。紧接着她用握成拳头的右手,用力地敲打我手里的塑料袋。我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打开了那个装着豌豆的塑料袋,蜗牛的拳头突然展开了,两个瘪瘪的豌豆角正静静的躺在她的手心。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两个瘪瘪的豌豆角放进了朔料袋,蜗牛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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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那年冬天,妈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看到我,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茫然。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厨房收拾卫生,爹不知出去干什么了,妈在炕上躺着。
“走啦? 走啦?”
妈突然来到厨房,表情木讷看着我说。
“往哪走?我不在这干活呢吗?”
妈半信半疑地望着我,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嘴里继续嘟囔着:
“走了,走了!” 妈伸手撩起门帘就要往外走。
我一把把她拽了回来,“拖鞋怎么都没穿!”
妈一只脚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袜底,我急忙把她推到屋里,把拖鞋给她穿上。
“坐着,哪也别去!”
过了一会儿,我听屋里没动静,一看,妈不知啥时候还是出去了。我去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我又喊爹,没人答应,我一想反正她也走不了多远,我就继续回屋干活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爹进来了,我急忙问他,看见老太太没。
“回来了,刚才上后道了,我找回来了。”
“上后道干啥去了?” 我疑惑不解,因为妈除了送我几乎不走出院子。
“送你去了。”
“啊!你咋知道的?”
“你听着,那不还嘟囔: '没看着!没看着!' ”
妈进来了,看了看周围,焦虑地皱起了眉头,站在她面前的我,丝毫没引起她的注意。
她好像是因为没来得及送大女儿去车站而感到惋惜,但她却无法明白其实她大女儿就在她眼前,并没有离开……
那次之后,妈再也找不到她大女儿了,她大女儿在她面前也彻底消失了,于是她的身影也不再出现在那条林荫小路上。那条林荫小路上上演了26年的送别之旅也戛然而止。
如今,每次从老家离开,走到小站,我都会不禁回头眺望,多么希望那只蜗牛能再次从小路的那端疾行而来……
妈不能说话了!她不再有喜怒哀乐,也彻底忘记了这个世界。她被重重迷雾紧紧包围着,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作为一只生物,妈还活着,但她的思想和灵魂与她的躯体早已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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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五月十一日
(母亲节后一天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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