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高高的殿上,长长的石阶刻画着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一身素裙,缀繁花,如雪;他一身玄袍,着猛兽,如夜。一如初见时,我素裙一袭,他墨衣一件。他于殿上俯视我,一如那日初见,俯视我的模样。只是,年岁已过,距离多了一道石阶。
他恍惚中移步,有人上前阻止。我低头看脚下那块石阶,缓步踏上。多日的行程,我已吃不消,加以彼时为甩开姐姐而策马,亦使我失去了气力。本就虚弱的我,又怎奈何这千里的行程?
看着石阶,我只觉腿有些沉重。再踏上一阶,苦痛又加了一层。一百零八阶台阶,如刀般刺痛着我,每一步,似是都刺伤着我的肌肤。一步比一步沉重,我咬着牙,一次次抬起脚,踏下。
“雪儿。”我似是听得他叫我,似是听见了那苦痛辛酸的声音。我不理会,闷头前行着。许久不见,他的声音中,多了一份沙哑。我本该心软的,可是,他给我带来了什么?国破家亡,我能如何心软。“殿下,不可。”他再一次被拦住,却再一次反抗着。你我都是笼中之鸟,你的笼是你父皇给的,我的笼是你给的。
“殿下,小女只是祇国这一战败国的公主,不值得你屈尊。”我的声音因疲惫无力而颤抖着,却冷瑟而坚定。
他顿住了。已下了几阶石阶的他,听我此言,顿住了。战事还未结束,胜败无从得知,可他自然知道,若他要这皇位,只能是我祇国战败。我此言是想告诉他,我不是他当年的那个雪儿,而是将被他灭国的公主穆霏雪。
踉跄了几步,我终是无法撑住,摔在石阶上。他不顾阻拦上前,却因我看他时冷笑的神情,再次顿住。婢女,侍卫皆上前,而我却挣扎着站起,狼狈地继续前行,淡淡道:“不必。”
我的声音,仍是颤抖,却有着巨大的压迫感,无人再踏前一步。各自归位,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纵然身体虚弱,可我终究是帝王之子,自然有着威慑力。更何况,在如此情形之下,我已心寒,话语自然寒得刺骨,再无人上前。
我不知摔了多少次,又爬起来过多少次。身上有轻微的摔伤,零零碎碎,不碍事。这种小伤,我受得住。我经过他身边,也并不理会,只是咬牙向前走着,直到踏上最后一阶台阶。我回头,俯视他。他看我,神情悲痛欲绝。
许久,我笑了,笑的那么自嘲,那么讽刺,那么心酸。他方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察看我的伤势。
“太医。”
待太医处理完那些小伤,他便扶我入座。如今,将接皇位,他诸多不便。我与他正对,他于高堂之上,我于堂下。他遣散了堂中与殿下的所有人,殿中只剩下了我们两人。我站起身,他亦起身。
我跪下,行了叩拜之礼。他连忙到我身前,扶我起身。
“这么多年,你从未对人行过大礼。”二十一年了,这是我二十一年来唯一一次叩拜之礼。他皱眉,有责备之意。
“我这不是向你行礼了吗?”我淡淡地回应,笑颜如三月春花,却引得他眉头更紧。
“你是在怪我?”他眼中深刻着心伤,轻抚我的发。我忽而想起那日他问我可愿嫁于他,他亦是轻抚着我的发丝,亦是有诸多神伤。许是自那日起,便是错了。自那日而来,六年,我展不开紧锁的眉,他亦散不去眼中的神伤。
我轻轻抬手,抚弄他的发丝,依靠在他肩上,抱住了他。他亦回抱我,一如往昔抱我时那般温柔。
“你累了,我也累了。”我在他耳边轻轻叹息。若一切还未变,该多好。
“你不爱我了,我还爱你。”他在我耳边喃喃。
若我说,不是不爱你,是我不能爱,你又当如何? 我轻轻松开手,退后一步。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你曾说你爱桃花,折枝却无一丝心软。”
“灼灼桃花再美,我爱它,亦不如爱你。为所爱之人折枝有何不可?”
“你说你爱民,却屠了一个灯城。”
“灯城纵有千百般记忆,可其中亦有人,曾射伤了你。”
“你说你与你父皇不同,却也有偌大一个后宫。”
“佳丽三千,无我所爱,为你,便是废了又如何?”
“你说你爱我,让我如何信你?”
“待我凯旋而归,许你母仪天下。”
我轻笑。这些回答,真是妙哉。若我们不经历如此多的事,我自然信了。如今,我却只能当作玩笑,一笑了之。只是,你说,我便信了吧!可我只想问你……
“这世间,于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我,还是你的皇位?”
他未有丝毫犹豫,便答道:“是你。”他看着我,眼神悲伤得如同易碎的薄冰。
“若能换回你爱我,这皇位,不要也罢。”
我笑了,这回答我只能一笑而已。我道:“那我要你收兵,可否?”
他顿住,沉默许久。胜局已定,若收兵,便是败。若败了,他便再难得到他的皇位。他曾为我失去了一次皇位,如今也是为我,处心积虑得这个皇位。收兵,败的是一国,不收兵,不过得罪了一个我。
“军令在外,覆水难收。”他终于挣扎着说了这句话。
自然,若为一女子,败了一个国,这个女子将背负千古骂名。他的选择,我亦认可。只是,心有点寒罢了。
我又退后一步,忽觉我们之间似有银河相隔,只是这条银河,终无鹊桥。
“我爱你!不曾变,只是我们相隔太远。”我浅笑,凝视他呆滞的神情。
“我和你相隔的最远的距离,便是如今,隔着国恨家仇,还隔了一句爱你。”我微微低头看他腰间,那是一把短刀,是身为太子用于护卫的短刀。
他再次抱住我,似是,怕失去什么。“那便好,再远亦无所谓。再等一等,我会拉近距离。”
“你不该屠城。”我道。
“是我的错。”
“你不该为权力联姻。”我喃喃。
“是我的错。”
“你不该任由你父皇,将你改变成如今的样子。”
“是我的错。”
“你不该爱我。”我狠狠推开他,他向后几步,短刀已落入我的手中。“我说过的……”
过去的声音与现在的声音重合,今日的景似是又如当年。似有千百只灯亮起于我们的周围,手中的河灯随水流漂向远方,带着心愿向前航行。似是如那日,我们的心愿,如今,真的成了笑话。
“我愿天下百姓皆可锦衣玉食。”
“我愿小霏雪平安地度过一生。”
笑话,全都是笑话。
“若有一日你变了,我便以一死,换你如初。”声音相合,是刺骨的冰冷。我含笑,将刀刃对于我自己的心脏,狠狠的刺入,又抽出。血,染红了我一身素裙……
“雪儿!”昭兹不料我会如此。一切太快,他又怎能料得到?
“太医!!!太医!!!”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中,他抱住我。大殿上下一片混乱,他更是如此。我本以为,他无时无刻不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此惊慌失措的一面,我从未料到过。
也是,他失态两次,都是为我。
罢了,未料到过的事多着呢,我只愿我一死,换得你一世荣华,善待百姓。只愿我一死,令你记起,曾信誓旦旦的你,说愿的一世明君。
自古红颜多祸水,我不死,便是你的祸水。
我努力睁开眼,用尽力气,唤了他一声:“昭兹。”
兹哥哥,唤你一声昭兹,愿你是那年那日的昭兹。
“雪儿,我救过你一次,这次,亦可以救活你。”他的脸色苍白,手抖得厉害,跪倒在地的他,放下了一个君王的威严。许是从此,他便无法成为那位君王,若能成为曾经温柔爱民的昭兹,也不错。
呵,我用刀刺伤的是心脏,你如何救我?刀抽出,便连延缓的机会也没有了,我意已决,你又如何救我?
“雪儿,我不要这个皇位了,我收兵,你回来,你好好活过来。”帝王之家于人面前不落泪,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的泪有几滴滴入了我的伤口,好疼。我皱了皱眉,却努力看着他笑着。
世人道人死前的两秒,会回忆过去,会有一些记忆,定格在那两秒之内,于我,这两秒的记忆会是什么呢?
“嗯,我也来迟了呢!不介意的话……”
“……我来抱你。”
忽而眼晴明亮,锣鼓声中,我看见了父皇,看见了哥哥和姐姐,感受到了他的力气和温柔……
有一块玉石,于我脸边,冰封了我想流的泪。翡翠玉佩,我的余光看见那上面写着两个字,昭兹。
昭兹来许,绳其祖武。於万斯年,受天之枯。我最深的记忆,竟是初见,他抱起我举起的瞬间。
昭兹。他父皇是希望他承祖武,功业於万斯年,可因我,事与愿违。
我,许是你的祸水。
“雪儿!”哀吼之声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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