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凡起床!” 六点半,手机铃声大震,郭鹏程边穿衣服边喊隔壁卧室的儿子,厨房里传出熟悉的锅铲磨擦声,娘子已经在准备早餐。匆匆洗漱后,一家三口草草吃完早饭,该送儿子上学了。
来源于网页桌上的日历牌已经翻到2002年9月。
家住南郊的郭鹏程推出陈旧的飞鸽二八自行车,带上公子向市区一路狂奔,他必须在7:45之前把孩子送到市中心的实验小学,然后车轮滚滚向前,8:00之前赶到位于城北郊外的单位上班。这一趟整整十公里,中午下班再接孩子放学回家吃饭,又是十公里,下午同样打一个来回,这一天他骑行了40公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同事送他一个雅号——八十里(华里)。
某天一个同学找他有事,电话打到他单位,他一个同事接听,听说找郭鹏程,听筒这边马上听到他同事高喊:八十里,你的电话。同学一时恍惚,巴-时-礼?什么鬼?后来才知道,是八十里,嗯,这个好,形象贴切,于是“八十里”的伟名就在同学间远播。
八十里出生在山区一个省级地图上找不到的自然村,因为家境贫寒,兄弟姐妹又多,吃了不少苦,好在父母都是明白人,知道穷根子在哪里,于是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也要供他们读书。
八十里在几个孩子中最有出息,于是父母寄以厚望,重点培养。
山区的教育条件差,从初中到高中,要到山下的镇上读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山区还达不到村村通公路,他只能两周回一次家,徒步往返几十里山路,为了节省时间,经常翻山跨涧抄近道,鬼针草,苍耳等草籽趁机爬满他全身,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高大的人形刺猬。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回到家里牛饮一瓢凉水,稍事休息,不是拿起农具下地,就是钻进牛圈拌草料。家里分了十来亩旱地,靠天吃饭,丰收欠收全看老天爷的脸色,除了从土里刨食再无指望。
家里最大资产就是一头黄牛,耕地拉车离不了,要当宝贝供着,每逢冬季,八十里兄弟几个睡窑洞土炕上,牛就拴在后面悠闲反刍,口里发出细微的咀嚼声,唇边始终挂着一圈白色泡沫。 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干菜叶和棒子糁,咕嘟咕嘟散发着着难闻的气味,那是给牛备的精饲料。人和牛共处一室,人好苦!牛好幸福!
若干年后的今天,八十里身上仍然保存着农家子弟的淳朴厚道,尤其是那一脸讪讪的憨笑,成为我记忆中定格的肖像。
功夫不负有心人,高中毕业后,八十里考取了市里的一所专科学校,三年后毕业分配到一家全民所有制企业,从一名业务员做起,先后提拔成副科长,科长(企业内部设置),然后又升任副厂长,享受副科级待遇。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八十里喜滋滋美得冒泡,升迁的热乎劲还没细细体味,无情的现实就浇了个透心凉,级别是提上去了,待遇却没能享受到,在市场经济的浪潮冲击下,厂子经营不善,工艺老化,产品积压,连年亏损,基本工资都难以为继。因此,我们的这位副厂长大人只能暂时受点委屈,继承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二八大跨继续穿城而过,往返于两点一线之间。
有人劝他买一辆轻便自行车,骑着舒服点,他说,轮子太小,不出路。
为人低调的八十里爱打嘴炮,口头禅是: 我堂堂的副科级..... 就有人打断他:高低别提你那副科级了,你不说别人还不知道,不嫌丢人!他说,我是干部(身份),人家就怼他,抹布。八十里并不生气,嘿嘿一笑:咋啦!还不兴过过嘴瘾?
同事夸八十里心态好,八十里说,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他很知足,的确,相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现在的生活比蜜甜。
对待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对同事春天般的温暖,对家庭尽职尽责,八十里是同事眼里的厚道人,父母眼里的好儿子,妻子眼里的好丈夫,儿子眼里的好爸爸。
可能是自小生活环境的原因,八十里长了一张臭嘴,不是说他有口臭,而是嘴臭,讲话大嗓门,开口就是脏话,放羊坡上骂畜牲的那种。不熟悉的人为此很是烦他,他却依然故我,毫不在意。熟人知根知底也不恼他,有时还故意学着他的语气,开口先骂,然后说事,中间带脏字,他反而很开心,觉得这才是真性情,才是自己的哥们。
山里自古缺水,八十里把从小养成的一些生活习惯带进了城市,比如洗手的时候,用脸盆只接一点点水,然后斜靠在墙根,盆里就形成一个小水窝,把手伸进去搓两把了事,那能洗干净吗?他说,总比不洗强。
同学组局请客,打电话叫他一起吃饭,他说你们先吃着,我晚一会到。来了挺自觉,先道歉:哥们来晚啦,自罚三杯。豪气冲天,此时一瓶酒已经下去近三分之一。问他忙啥啦?他说给家里炒了菜才出的门。又问,你老婆不是在家吗?他回答,败家娘们炒菜费油,还炒不香。于是,他又多了一个雅号——炒不香。
大家感觉这个比八十里更形象,于是炒不香就不折不扣戴到他头上,无论你叫哪一个,都能听到回音:有屁快放。
炒不香对自己刻薄,但对同学、朋友却仗义大方。
有一次他请客,定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饭馆,从家里带了一瓶好酒,大家都很满意。因为都知道他抠,这酒也不知道在家放多少年了,不是陈酿也是陈酿了。
屁股刚挨着椅子,猛地又反弹起来,以为是椅子上有钉子扎屁股了,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稍等,马上回来。
十多分钟后,炒不香手里拿着一盒好烟进来,边拆封边解释,刚才出来忘带烟了,众人才知道敢情是跑回家取烟了,旁人问他,忘就忘了,外面买一盒不一样吗?他张口就来:你他妈家里是财主,有银子可劲造!老子一个苦哈哈,省俩糟钱养家。
转眼孩子考上了天津的一所高校,炒不香亲自送子入学,父子俩来到大都市,拎着大包小包出了火车站,乌泱泱全是人。
一时有点头大如斗晕头转向,想搭乘公交车不知道该坐哪一路,客客气气问一个公交车司机,师傅您好,请问......
那司机翘着二郎腿低头看手机,头都不抬,炒不香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一口正宗天津话:嘛事?有话说,有屁放。
炒不香差点没被噎死,憋了个大红脸,扭头就走,当着儿子的面,太他妈丢脸了,一点面子都不给老子。
从天津回来小聚,炒不香郁闷得要死,问了半天,才讲述了这段屈辱经历,还不忘补一句,那卫嘴子坏得很,欺负咱小地方人,不是个玩意儿!
有人反应快,怼他:他咋知道你的口头禅的?不偏不倚,正好用在你头上——有屁快放。
炒不香嘿嘿讪笑:不挤兑老子会死啊!
孩子上大学那四年,炒不香再没去过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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