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沙漠一一读杨献平先生《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一个人的沙漠一一读杨献平先生《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承蒙杨献平先生惠赠他自己的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在此深谢。

——题记

打开一本书，就是打开一个世界。有时候我会在别人的世界里迷失——企图从纵横阡陌的文字肌理中寻找出一条通向作者精神领地的小径——并不容易。阅读有时是一种冒险游戏。过分的疏离文本，你就无法进入。过分的代入自己，又容易被反移情。《沙漠里的细水微光》这本散文集分为三部份——《沙漠纪》，《年代书》与《人物志》。当我合上杨献平《沙漠里的细水微光》，有片刻恍神——仿佛自己置身于沙漠中，空气中有着轻微的土腥味，脚下的黄沙白沙蜿蜒如蛇行，骆驼草的细钩划了一下，才把我惊醒。

杨献平《沙漠纪》以生动而又庄重的笔触写沙漠中生灵与自然的相互依存。弱水河滋养着巴丹吉林，有河流才有绿洲，有绿洲才有人烟，作者是一位军人，初来乍到，来到贫瘠沙漠，心理落差在所难免，接近内在世界的感觉，平衡内在世界，其中一种最有效的方式是通过写作。他用文字抚今追昔，历史上的英雄名字并没被黄沙湮没，他们依旧与沙漠里的鹰隼一样高度。沙漠是有性格的，有柔肠与铁血两面，充分彰显着大自然的造势与动势。在广袤的沙漠中，人的存在多么渺小，如一只蚂蚁一片树叶，风暴让人内省，让人更能明见与感知作为人的本质。桃花，杏花，梨花，沙枣花，前仆后继点燃了沙漠的春天；沙枣树与红柳构成阻隔风沙的墙，田野里棉花炸开的声音令人兴奋愉悦；李广杏，沙枣，沙葱，锁阳，肉苁蓉，这些都是沙漠的果实，都以自己独有的性情滋养人；古日乃的马背文化节不复往日风采让他觉得失落，额济纳的重现生机又抚平这种伤感。去一趟河西走廊，同行的人或许只是旅游，而他是一种靠近与逃避，字里行间隐隐流露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惆怅与忧伤。甘州的沉醉，焉支山幸福的喊叫，森林里无声的痛哭，红水河喊出的名字，让人觉得他活得本真纯粹。可能因为杨献平写诗出身，他的游记不落俗套，是自己与自然风景的情绪置换，一种隐秘的情愫表达。

《年代书》开始以第三人称介绍自己，解剖自己，解剖自己是要有勇气的。这个来自南太行的年轻人，为了摆脱乡村某种人性愚昧与浅薄，入伍当兵来到这片叫巴丹吉林的沙漠。从开始的迷茫与厌弃到后来放弃留在大都市发展机会，留在这片沙漠上差不多二十年，在这里写诗，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他感觉沙漠里的砂砾，草木，家人，都深深的浸入他的骨髓，融入他的血脉，沙漠的粗糙与温厚壮大他精神世界与灵魂版图。尔后他回顾故乡的亲人，那些生者与亡者构成的生死花园，无比怀念离去的亲人，外公，姥姥，小姨，尤其是他的父亲，记忆会以图像与语言的方式刻画在思维中，落在文字里。《如此奇异，如此隆重》这一篇我特别喜欢，开始写对以往放弃的两个孩子的负罪感，然后写孕育时感受胎动的内心狂喜，妻子剖腹产的艰辛，新生命庄严到来时的近乡情怯，以及养育孩子过程中与孩子的互动，都让我非常感动。作家高屋建瓴自然是好，可最能调动我情绪的恰恰是一些人世间普通的温情，它能让钝化的心灵变得柔软。《最熟悉的痛苦》里以少年时理想的爱情观起笔，却写了周边几件龌龊的婚恋，原来理想与现实差异是如此之大，其实世俗婚姻中有不少被忽略的悲剧，却无人追问悲剧的生成原因。《在沙漠里失声痛哭》，十八岁时忽然感觉到一种“孤独的繁华”，我想也许正是这种“孤独的繁华”让这位穿着肥大军装的少年选择了用文学创作的方式抵抗孤独，从庸常中超拔出来吧。

《人物志》写巴丹吉林生活中的一些人，一些事。沙漠军人的怕与爱，喜与哀——有被丑女敲诈的狗血故事，有无疾而终的爱情，还有吵吵闹闹的欢喜冤家。一个人的性格导致一个人命运的变化，有因果律，也有出乎意料的结局。 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沙漠的格局发生了变化，人群流动性越来越强，商业的发展势必侵略沙漠的环境，《西门外》开发区的发展，侵略的不止是沙漠植被，还慢慢侵蚀着人的灵魂。挖掘机在沙漠上留下一个一个的伤口，原本植物茂盛的田野村庄慢慢消失，菜市场，宾馆，美发店林立而生。人心变得浮躁起来，茶余饭后听到几乎都是某某某某的风化段子，单位盛传的是妻子不准丈夫去开发区的言论。他怀念十几年前那片栖息野鸟野鸭的芦苇荡，怀念夏夜里与人蹲在路边吃西瓜的情景。大环境下的人物命运也在发生变化，谁会去关注一个捡垃圾的人？附近的农民不愿意在棉花地里起早贪黑，开始买车载客，搞起了公路运营，一个常载他的司机赵有金罹患脑癌，自杀，他老娘也上吊自杀，人物命运的变化在他心中掀起的是另外一种沙漠风暴，让他如受伤的狼一般吼叫，却发觉自己声如鸣蚁。面对现实的无力感与颓丧感是这一辑的动人之处，能够让我共情。

第一次见杨献平的名字还是《野草》做了他一期作家印象，机缘巧合，朋友圈发现一篇他的散文评论，就看了几篇，有一篇他说自己早几年提倡“原生态散文”概念也有贴标签的嫌疑时，我就挺喜欢——大家都知道，臧否他人容易，怀疑自己艰难。我看文章不喜欢太平稳精致的，过于平稳就会缺乏爆发力，过于精致则如绿化树，看几篇就看出一套模式。我喜欢文字如野树，枝叶旁斜，里面隐匿着无数未知与想象。杨献平的散文有一种扑面而来沙漠气息，这气息来源于其扎根生活的巴丹吉林而显得开阔自然，又掺杂了作家特有的敏锐，洞察与体悟，打造出了其作品雄浑不失细腻，苍凉不失温情的质地。《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前两辑的语言跳脱生动，句子简洁，字里行间有自省与观照。后一辑出于叙述的需要，则语言朴素，娓娓道来，厚重而引人思考。他的文章有时纵横捭阖，有时解衣般礴，有时又怀素抱朴，他一直在探索散文的诸多可能性。以他的怀疑精神，相信他会以写作不断超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