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

《醉生梦》

过去与现在总一起结束。

——题记

不知谁的几句胡言乱语后，一场处在大陆内部的难得地震，在一年将结束时，开始持续地杀死数以十记的山区人民。远方的一个路人想试着去帮些什么。

她搭上一辆车，听车厢内几十个人的低声苟且、大声谩骂与沉默，觉得怀揣高尚理想的人不能凝视平凡，点开手机，看死亡人数才突破23，而消息列表与之前一样，琳琅满目又空无一人。她试着舍弃从前想要的，追寻本该追寻的，重塑习以为常的，对熟人和生人却不够。一个人死了，身边的人要活下去。换种活法，身边的人也要活下去。谁能被多看一眼呢？她关了机，能救一个算一个成了先让自己活下去。

灾区，本就贫困的人们在碎石和尘埃包围下，终于意识到最不讲理的一件事——活着，能力决定不了任何东西，决定下限的是格局上限，决定上限的是素质下限，让自己有机会在二者中改变的，又是死亡。当然，多于生活的不必要思考，还是要靠行为体现。

人们努力救助的他们中，一位母亲死在了分娩刚结束，被一个小土炕堆满的产房早已只剩她与胎儿，男人跑了，几十里内除非受灾，不然不会有医生。婆婆本来在坐在炕边数明年孩子的课本费，或许也期待有一点剩余给自己买药，她死在母子前，不知为了病，还是落石；母子也不知为了分娩，还是落石。一个历史学者后来写下：“在这场灾难过后，我们庆幸地说‘今年这些村子首次无人饿死在冬天。’”

是的，岂止不会饿死，村里最富有的人，一个年过半百的工人，仗着自己从嘴里一点点扣出的财富，想在震中与村花发生些什么。他说自己还没有享受过，没人知道，如果他们没有在相遇后的拉扯中被房梁砸中，日后是否会自认享受过。

一群蠵龟此时在太平洋中漫游，远离大陆架的的荒凉海底少有食物，纯粹的黑不过是宽广海洋的装饰，它们却已沉迷这漫长的迁徙数月。已然有些忘了海那面是自己的产卵地，沙滩希望般耀眼，阳光比年轻更温暖，永远停在了路上。也有些忘了另一面的故乡，永远有一群海藻，趴在浅海恭迎它们，还有看似不死的珊瑚，抱着小鱼每天等待月亮，只一路“飞奔”，甚至忘了交配。

村里仅剩的学生，挤在坍塌了大半的土房，大骂校长兼全科老师，这个风华正茂的高尚支教此刻为全心备考，不落实防灾教育舌战群儒，誓要守住之后幸存者眼中千年的教室形象。

他们激烈的辩论着，布满天地的黄土一点点蚕食着不可在今天幸存的一切，连同那时悲戚的时间。

一个第一年花钱上学的瘦弱的倔强女生：我们还会继续吗？高中才刚刚开始，我们一定会有比你好的未来吧……

老师：争论未来对现在已是过去。

一个总故弄玄虚的男生说：历史沉淀后看似光鲜，或许只是阴暗不愿被了解；生命的诞生那么崇高，或许只是杀戮不愿被喧闹；离去的被遗弃，或许正是结局不能被点明。早该消失的热情重新点燃，就已防备失去。记住死亡吧，或去试着打破正变化的，玩弄从未拥有的。

对母亲说自己没事，很快回家后挂断电话的支教：为什么要防备失去呢？那是比从未拥有更好的归宿……真死了，还怎么记住？

富有正义感的愚蠢班长：你知道，曾有过美好。经历过美好，为什么不努力延续下去？

摩挲着婚戒，双目已经空洞的青年半抬起头：你要知道，现实的样子。因为经历了一切美好，才不能延续下去。

哭得哽咽却擦去了眼泪的女生：以前公认的美好难道会止于回忆吗？真诚不就是真实的一部分吗？

那个人露出悲壮的神色：然而，真诚怎样才能归于不包含虚伪的集合？

救援队的破门而入打断了辩论。此时，活着比真理重要。只有持续下去，存在才可能被察觉。而若较真，或许意义之后才有存在，赋予意义的前提是察觉，嘴上说得再好也有的是更会说好话的，只有独一无二的你自己做了哪怕不是独一无二的事，才是你。正如存在于察觉的关系。

当然，被获救的巨大喜悦填满的人们不在乎什么关系了。所有人突然失去了热血或童真，带着冷漠，确认了那辆救援车上下来的，一个衣衫破烂又同样冷漠的路人，提前做了不伤心的选择。

蠵龟群终于到了，五千多只雌性同时登陆，风带来一阵过去的味道，生活是那么平淡与美好，活着走下去，总有一处满是美好。远远一块几万米大的荧幕上，刻着一段不明所以的话：吾日三省吾身，今日心安否？行日身心乐否？明日身行否？那周围的黑色雾气在玫瑰色的月光和晚霞中不知前路何处，像流星一样漫无目的地漂流。

第二天早上，灾民数量更新为27，一个孩子抱着手机边哭边等，期待母亲不会成为新的数字。前来救济的餐车上，一位拉面师傅说自己只是来挣钱。昨天牺牲的十几个救援人士或许也这么想，只是幸存的那个她，也是别人救下来的。也可能，从没有谁救了什么？

一个或许几年没洗漱，正在失禁的老人抓紧床边医护人员的手：“听说这次有同胞捐了很多钱？领导，您务必要把这钱给我们老百姓呀！我八十四了，儿子病死了，孙子要赚钱养重孙，我一身的病全靠低保呀。您可一定，咳，要想办法，咳咳——救救我和我孙子呐！他，咳咳咳，被他工头开除了。”

顺便一提，有几年，很多战场上的人恰巧重新认识了蜡烛。一种被可燃物质做成的棒状或圆柱状物体，靠一根引线发光发热。这东西帮了他们大忙，在烹饪老鼠时。蜡烛都很疑惑：自己的意义，不只在于燃烧自己吗？

这场战争，历时十四年，死伤过亿，短短百年不到后，被一方极力否认存在。

蠵龟们产完卵，在附近海域恢复了几个月体力，不少幸运儿还被渔船多次捕捞起来，得以一睹海上的另一种漂泊。可却没谁见到了孩子们。它们不知道，在灯火通明的咫尺天涯，受精卵正被偷窃。那些人高呼，这是保护动物的蛋。

这次地震很快结束。重建起的楼房仍不具多少抗震性，可能这是经济问题在自然力量之前的伟岸影子吧。人们重新在这里生老病死，弱肉强食。大众的视野渐渐淡出。一周后，救治工作中最冷漠的那个路人，在她租住的四平方小房子里，上吊自杀。之后，一个娱乐媒体报道：三天救治里某某废寝忘食，挽救灾民十几个， 并顺手保护了大量财产，所处义务救助队受高度赞扬。某某却在救治结束后辞去工作。某某死于自杀。去世的城市很繁华，身份证与户口本上记录着，某某的故乡很小。目前没有找到某某在世的其余亲人，因此对其进行隐私保护。最后，某某留下了一封遗书，下文是一部分——我爱的自己，不只能看到一个一生，我要的生活，虽然未来还算不上很明朗，但截至此时此刻，往后的路已很明确了！沉浸在过去的卑微表象中，失去热血又能干成什么呢？就当注释我的感情吧。有时我也害怕和迷茫，可活好当下是阻拦不了的。停下步伐前，死亡会先抱紧我。我不是废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他们眼中的我，要靠自己寻找答案。难道有人可以替我决定吗？不，我身边总站着人，却没人为我站着过。

蠵龟母亲们已跨越山海，再不归去那产卵场。母亲们不知自己是否伟大，只迎着星光登陆产卵，随后再吃饭。然而它们不是能发表见解的人。于是数字记录都成了无用的奢侈，记得哥斯达黎加在不到半个世纪，用超过300万颗被食用的太平洋丽龟受精卵，将那剩下的约2700万枚卵的孵化率，前所未有地提高。反映生活的数字波澜壮阔，可生活只无声滑过。那些不曾体味风霜与晚霞的死者，与剩下那些死者，似乎留下着一些话。

比如——珍视就是真实，即便珍视虚无。

一阵刺痛，上千座海底火山接连喷发，珊瑚化为灰烬。那些劫后余生的村庄，终于也送走了最后一个青年，成了一处留守专用的墓地。

我的梦醒了。

活着的又一天开始了。我人生中最耀眼的路人，正在今日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