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雾中

再次深夜回家的时候我路过一片湿哒哒的云。她降落地很低了，一半已经陷进地里；被树叶挽留了的那些雨珠落下，就像在她的心里落泪一样。

我大老远就看见她了，我走了一阵才进入她的潮湿的安歇里。我的眼镜立刻模糊了。我嗅到她身体的滋味。在她里面待着是多么想要微笑啊，因为在这事件中走动却可以没有一丝顾虑：在这浓密的白色事件里行走却绝对不用额外担负些什么。她的睡眠是她自己的事；树短暂地为她哭了也是它们自己的事。现在我的事就是在她里面走一会儿：我的脚步声嗒嗒嗒地；我踩在软软的泥上呼噜噜地。

我想起快要一年之前我写下的： “人群，本能的驻扎在雾气中，在一个拥挤之都里……像蘑菇一样生长着，作为使命的选中者而不自知，可爱地接受了一切。”不禁感叹当时的感情竟是那样的。那确是有些消沉的时光，那时我失去一些依靠，我迫切想让生命力从个人的存在中再次迸发出来： “我想寻找一个形式，一片被云雾笼罩的旷野。” ——多么刻意啊，我一边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也在强迫我的精神进入一个无所依凭的空间，那时我正尝试通过建立这种无助感来找到一个内在性的模糊的表征。于是我想到一个卑微而肮脏的生存，同样顺应着自然的某种遗忘之地的生态——蘑菇，或者说真菌等具有潮湿的粘液性质的群生生命。

之后关于人群的联想来自一些中学时光。北方雾霾严重，早上跑操的时候几乎连旁边的人都看不清。那时我是有点兴奋的，因为这种降临在所有人周围的蒙蔽，就像命运的模糊感一样。我吸入一口似乎变得有些涩的空气，然后煞有介事地再吐出来。那是没有沉重感的沉重，仿佛是还没有降临的悲剧里的那些轻盈而残忍的东西——和肺部进行秘密的交换，在未能察觉的时候就玷污了它。这样看来我是兴奋于一种不用付出太多的代价的对生命的毁坏，它也可以引申到其他的形式中，比如对生命的浪费、虚掷、放纵、冒险等。

然而还有比这种鲜明的东西更能体现人的存在性的繁盛的事件吗——我们需要以各种方式来体验到我们自身的损毁并尽可能地在这些有限的次数中获得感受：我想说的是大概生命的某种意义就在与此。一年前我最终落脚于雾带给人的那恒定的否定意义。否定是一种更大的反叛形式，从中我们可以各取所需：只要在一个环境中受到某个永恒的否定之物的牵引，我们就可以构成对我们自身的反抗。比如西西弗接受巨石没有尽头，一个决心赴死的人认定生活无望——反抗里有人的最高的激情。

如今我想要添加一些东西：这是我深夜走在雾里而体验到的幸福。幸运的是，我又开始忙碌了，似乎因为忧郁而写文章的机会也少了，但理智会分辨是否有一种新的思索降临了。现在我想描绘的就是这样一个精密而沉稳的东西。一片湿漉漉的云，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那踩起来软软的泥土和落叶——对于不知道孤独的人是依靠，但是，雨的沉重的、清脆的坠落声，在十一月的夜晚闻到的水和星星的香气，芦苇丛和乳香黄连木的芬芳中的迷濛的道路，对于那些被迫要孤独的人是爱的迹象。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再次拥抱了这乡间泥土的温厚，频繁的雨季和转瞬而逝的白昼。在充斥着飘动的云和令风的满溢着的灰白的晴日之后，夜来了，落日之金浸满了那一排排白色小楼漫延向的西方的群山。我上了路，朝着远方应答着风在红叶间穿过的声音。随着我的前行，那些簌簌的声响渐渐放缓了，直至停止。我前进的脚步很慢，如此浓烈的美使我有点透不过来气。有一刻在我身后，雾气在某处酝酿着并悄然临近了，那些遗留在树上的水珠一颗一颗地滑落，雨又开始了演奏：从天上落下了冷漠与美，具有一种神秘性。借着路灯的昏暗的光亮，我找到了我的公寓的入口，我在这停下脚步。一颗仿佛永远存在在那里星出现了，然后是远处山上的一抹流云。雨水混杂着微风在我身后的灌木从中掠过：一天远去了，留给我它的甜蜜。

在雾中独自行走的时候，我想起了我曾怎样在这异域土地上行走了那么多。我有时自言自语，我时常在各种事物的包围当中发自内心地微笑。我面对着世界，向周围放射着我自己，我让夜充满了与我相像的形式。然而在我身上，也总有一个匮乏而不安的人的影子：那是在任何时候，当我被置入人们中间的所产生的焦虑。在灯光下旋转不已的城市里，我曾一遍遍地走着却不敢踏入任何一家充满光亮的餐厅，因为我是一个人，我总感到我会破坏些什么。独自旅行的时候我时常因为需要在房东家里用餐而苦恼：当我听见隔壁不时传来她的孩子们的愉快的尖叫声；当我看见所有客人们，携带着各自的生活轻松地交谈，真心地放声大笑——我都感到无比地想要像任何一个充满善意的人那样去赞颂这生活之美；但因为我是局外的，所以一种别扭始终缠绕着我。

我已经渐渐地了解到，我无比地想要从自身去爱，但我能够抵达的东西其实并不多。我可以在一个深夜的独自行走中热烈地爱上一片云；我可能要激发一些什么我内在的东西才能爱上一座建筑；但我可能真的无能为力于爱的是由人们组成的生活。在一种绝对的、我渴望去爱的前提里，有一些更人性的东西被抵消了。它们对于我来说是更艰难的，而且几乎所有的生活之爱都舍弃了孤独，因此我必须做出权衡。我感到我有一种必须去爱的激情和我对处于人们中间的不安的经验的秘密的依恋。有时候我又无法区分这两者：我在我深重的焦虑和世上最美丽的风景之一的、秘密的、冷漠的对比中发现了它——我自己的生存：我的爱的不充分和我的生活的不充分，它像是我对自身的违抗一般拉扯了我的灵魂，而这之中似乎一直有一种崇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