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小油鸡
四月的淅沥小雨,飘湿了奶奶木花窗子上挂着的斗笠,院子一角的柴草堆下,躲着十二只小油鸡和一只大黄母鸡。下雨了,小油鸡们依偎在母鸡的翅膀底下,探出小细竹叶脚,偶尔,翘出一撮金黄的绒毛,又立马伸了回去。
小时候,我每天放学回家,会端着一碗奶奶热好的饭,蹲在小油鸡的身边,用筷子夹起一粒粒米饭逗它们吃。奶奶看见了,就笑话我在喂虫子,哪里是在喂小油鸡。我喜欢看小油鸡吃食的样子,小不点的,小心啄食。我也是这样,吃个饭要溜到椿树根,慢慢咀嚼喷香的饭菜,小不点的,小心吃饭。然后,想象谷子发芽、禾苗遍青、稻花萦香的一个个场景。小油鸡呢?它们是不是也知道一粒米饭的过往。
奶奶养小油鸡,是要比其他人更仔细。小油鸡们喝水,她要盯着水够不够,是不是脏着了。鸡笼子里的草湿了,要马上换好去年晒过新的干草。小油鸡不见了一两只,奶奶急着去唤一唤,找一找,怕小油鸡掉石缝里啦,落水沟沟啦,困蔷薇丛啦,被黄鼠狼叼走啦。奶奶对小油鸡很要紧,她说可惜了,少了一只就可惜了呀,不能少。
后来,我也成了小油鸡们的管家,放学放假了,跟着小油鸡到处走。李子花谢了,小油鸡在碎花瓣里翻翻蚯蚓,踩踩嫩草芽。它们在田埂啄虫子,我在田埂背诗文,背到"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一句时,看一眼小油鸡。啊,春天真好,河边的柳条儿叶子都已绿了,小油鸡大概也会长得很快吧。时间,它是和婆婆纳花朵一起盛开,一起凋落的。
春天的日子渐渐暖和些,天上的光亮调成煎黄饼一样的颜色,照亮了老屋的古青瓦片,照亮了我家的院子。小油鸡围着奶奶叽叽叽地转,奶奶抓了一撮米,往地上撒去,我把一杯麦片倒进了小油鸡喝水的盘子。都吃饱喝足,小油鸡们走开了,那只母鸡却是生了八只爪子似的,着实不规矩,带小油鸡哪儿也去。
跟着母鸡到处走,小油鸡们不恐惧这个世界的其他生命,比如二爷爷家的黑公鹅过来了,小油鸡照样自在地在草丛玩耍,倒没躲着这只好大的陌生物。奶奶说,正因为小油鸡小,才没有怕意,不知道眼前的是什么,尽管放心吃它的食,追它的飞虫。人却不是如此,年龄越小的孩子,越想避开那些陌生物,躲在大人的怀抱里。孩子的小脑瓜,向来能将大人忽略的事记得很清楚。哪一天,有个不认识的伯伯捏疼他的脸,哪一天,他放学打扫教室走得很晚,天快黑了,一个人在回家路上抹眼泪。小孩子那么小,他常害怕着吧,小油鸡呢,跟着母鸡走,迷路也找得到家。
小油鸡一天天长大,那一个个黄球球儿,模样变了。老师在学校教的课文,我也已经抄写完,书包里的钢笔墨水漏了好几回,我最喜欢的语文书也变蓝了,怎么也擦不掉。奶奶在门口缝补几件破衣裳,日子,随一块块方布缝成一个个补丁,藏进衣裳里头。我多么想和小油鸡一起长大,它们的羽毛齐了,我也会长高高的吧,长得比灶台还要高,那样,我可以看见锅底的骨头肉炖熟了没。长高了,奶奶也不必再把柜子里又短又旧的衣服,翻出来给我穿身上了,我嚷嚷去集市买新衣,小油鸡嚷嚷水田的小青蛙出来玩。
好像,年月是奶奶烧柴火时,从烟囱中飘出来的烟,而童年的记忆,恰是布满烟囱的灰尘。一个,轻悄地流散,一个,沉默地聚积。奶奶养的小油鸡,每年是一个色儿,也没什么特别和新奇,只是养护它的主人,心情如四季风沙,来来回回,变化常常。奶奶感叹人事老去,她的姊妹在地下,她在地上,不是地上的人快活,而是地下的人静然。小油鸡大了是要被杀掉来吃,养一窝,还有下一窝,人,可以这样说,也可以不这样说。
我曾把一份微妙而美好的情感寄托给小油鸡们,每一窝新生的小油鸡,春生,秋生,它们都带着年幼时期,我对大自然一切的热爱与留恋。小油鸡爬过的陡坡,有奶奶栽的韭菜,黄狗拉的屎,我捣毁的蚂蚁巢。是呀,我记得不少事呢。
奶奶的小油鸡,多少年过去了,我只在梦里看见过那个画面。梦里,在那个九十年代的铁皮桶子里,垫上了厚厚的金稻草,母鸡在孕育一份伟大的事业。小油鸡们从蛋壳子出来,等过个几天,孵出的鸡仔能下地,走路稳了,母鸡把这些精灵的家伙带到堂屋过道,奶奶撒米喂水,说笑逗乐。咯咯咯咯,叽叽叽叽,屋里屋外好是热闹。
我现在明白,从前是回不去的老家,当下是难踏过的孤桥,以后是想不到的远路。从前尽管是越来越远,想念它的人还是熟悉,会抱着一堆旧东西哭得痛心疾首。只是当下,当下离得近,可也最犹豫失怀,向左向右,左右脚步。至于不可触及的以后,算计苦想,还是终究预料不到。我那可爱的小油鸡再也见不着了啊,对于我来说不就是对从前的回忆吗?我只有凭借回想,拉回小油鸡,拉回小时候的我 ,拉回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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