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锦绣烬成灰

作者: 朝华夕下 | 来源:发表于2020-01-04 23:55 被阅读0次
满园锦绣烬成灰

【楔子】

元瑞末年,冬至。

午夜时分,程阳帝于纯阳皇后寝宫内暴毙。纯阳皇后忠贞不渝,三尺白绫高挂房粱,随帝长逝。

先帝身后无昭,太子傅才德兼备,众生所望,是以顺应民心,登基为帝。封号羡,改年号为昶辛,大赦天下。

羡帝早年无正妃,膝下一子一女,来历不明,其母不详。后宫唯有侧妃沈氏一人,二人多年来相敬如宾,终身无立后。

昶辛五年,正月初,宫中历经巨变,镇南王金銮殿上意图弑君,谋朝篡位。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人人自顾不暇,惶恐不安。

宫外欢天喜庆,阖家团圆。

昶辛七年,皇宫中唯一的女主人沈贵妃病情来势汹汹,太医院束手无策。

次日凌晨,皇贵妃不治身亡,羡帝一夜白发,举国恸哭俱素缟……

【第一章】

元瑞四十五年,沈裳安与上阳傅密谋私奔那年,沈綉才十五岁。

生性胆小的她对沈父的大发雷霆显得怯懦而不知所措,浑浑噩噩听了半日训,当天夜里便发了高烧,从此一病不起。

后面的事情沈綉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沈母双目通红地拦住恨铁不成钢的沈父,将他恶狠狠轰出门外,然后这个美妇抱着自己的身体哭得不能自已,掉下来的泪珠一颗颗地打在她的身上,浸湿了大片亵衣,烫得她皮肉生疼。

再后来,日复一日的苦涩药膳和病痛折磨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精力也耗尽,终日里病榻缠绵,离怨愁肠百结,无可诉与人。

那些个日子里,她变得越发古怪和沉默寡言,即使是沈母前来看望也不理不睬,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病痛如影随形二三年,她卧床等待二三年,安安静静,心如死灰。

等待什么?

自然是等死。

沈裳安离家出走的第三年,沈綉在一个早春的夜里静悄悄地死去了。

窗外万物复苏,鲜妍红梅含苞待放。窗内死气沉沉,命落黄泉无人守候。

三更逻响,打更老夫苍迈的声音隔着层层院落传到她的房中。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冷月肃杀,夜凉如水,散乱的梅枝一下下敲打着半开的檀木窗棂,尖锐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色里被无限放大,更衬得周边阴诡森寒,格外惹人心乱。

“嘎吱”一声,窗外有落地的声音,好像脆弱的梅树被寒风折断了枝桠。

就在这时,床榻上原本已没了呼吸的少女指尖微动,随之长长的睫毛在这张苍白而灰败的脸上轻颤两下。

片刻后,少女缓缓睁开眼睛,光线很暗,半开的窗棂斜斜照进来一丝月光,依稀可见少女眼中的劫后余生和不可置信。

少女怔忡地望着头顶古色古香的房梁,脑袋从剧痛中恍然回神,她吃力地举起一只手来,这俨然是一只少女的手掌,手背桃花胎记艳色灼灼,十指枯瘦如柴,白得有些不正常。

这是,借尸还魂?!

【第二章】

元瑞四十八年,阳春三月。

世人口耳相传,太子上阳傅三年前为皇嫡母病体祈福,入山林于古庙之中带发修行,如今功德圆满,众望所归。

听说太子归来那日,皇城的大街上人山人海,万民于街道两旁恭迎立候,十里长街直至皇宫正门,只为一睹太子的英姿为快。

沈綉有心去看看热闹,然病体初愈,沈母说什么都不允许。

“我儿啊,为娘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你若是再有个什么好歹,你可让为娘怎么活?”风韵犹存的美妇泪眼汪汪地哭诉道,我见犹怜。

“母亲,孩儿不去就是了。”沈綉无法,只得乖乖在家养病。

沈母破涕而笑。

三年前沈家长女沈裳安与太子上阳傅私奔一事,知之者甚少。

当年程阳帝龙颜大怒,召沈父入宫密谈一夜,第二天便昭告天下,太子上阳傅体恤嫡母病情,特求旨入古寺带发修行,以便日日诵经为母祈福。

与此同时,将军府沈家长女染病在床,从此静养深闺不暗世事。

这三年来程阳帝和沈父派出去那么多的暗卫都没寻得两人的下落,而今两年后,太子上阳傅携一子一女回归皇城,带来的消息却是,沈家长女沈裳安意外身亡。

沈家得知噩耗,悲痛之余悔不当初。长女身亡,他们却连一场体面的丧事都无法正大光明得地给她办理。

程阳帝深以为愧,为安抚忠臣沈家,特准许沈家来日一诺,无论沈家提出何等要求,言出必践。

世人皆知,太子府上有一双来历不明的儿女,太子上阳傅将之视若珍宝,然其母不详,一时间众说纷纭。

三日后,程阳帝昭告天下,太子上阳傅即日起将迎娶将军府沈家幼女沈綉为侧妃。两人自年少相识,情投意合,如今太子众望所归,程阳帝亲自赐婚,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綉儿,你当真要嫁给那个男人?”沈母扯着帕子含泪问道,面部表情不可名状。

沈父站在一旁,沉着脸,一言不发。

“……母亲,如今沈家在朝堂之上功高震主,太子手中无实权,镇南王狼子野心虎视眈眈,若想守得沈家百年平安,唯有如当今圣上所愿,站在太子那一方的阵营中。”沈綉冷静分析道:“况且,事关沈家安危,想必父亲早已料到。”

沈父身形一僵,良久,他转过身来,于无声之中轻叹。

【第三章】

沈父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这个不争气的幼女,当年长女私逃之后她被无辜牵连,此后便一病不起,卧床三年,醒来后,却好像整个人脱胎换骨,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对于她的变化,沈父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惆帐,他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该遗憾。

欣喜这个幼女将这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看得透彻,懂得该如何保护家人。遗憾那个总需要家人保护的少女,从此失去了最纯粹的天真和美好。

“没错。”沈父道:“所以当你来找我说要嫁给太子殿下的时候,我答应了。”

他以此为诺求见程阳帝,毫无意外,正中帝心。

“你!沈孟庭,你居然不按剧本演?!”沈母一声娇喝,泫然欲泣,“沈孟庭,我早就知道你嫌弃我,你嫌弃我举止粗俗,配不上你这世家公子对不对?苍天呐,我有罪啊,我千不该万不该贪图他的美色,否则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呜呜呜……”

“林青青,你够了!”沈父一脸黑线。

“你凶我?!你居然凶我!!你这个死面瘫,当初要不是你用那张脸诱惑我犯罪,老娘怎么可能会嫁给你?!现在好了,嫌我老了,丑了,不中用了,所以你就想找小三对不对?哼!去你大爷的山盟海誓……”

“这么多年,看不出你如今的境界倒是大大地升华了,在綉儿的面前,也亏得你心大。”沈父怒极而笑,嘴上不留痕迹地嘲讽着,眼底却是日积月累沉淀下来的温柔和无奈。

“……”

沈綉失笑,接过侍女递上来的帕子替沈母擦去眼泪,她风轻云淡地将沈母失态落下来的额发挽进耳后,举手投足间自然优雅,抿嘴一笑:“母亲何必大动干戈,就像皇上说的,我自小便心悦太子殿下,嫁给他,便是为妾室,我也愿意。”

“綉儿……”沈母睁着眼睛愣了一瞬,顿时双手止不住地开始发凉,“綉儿……此事,可当真?”

“千真万确。”一字一句,诚恳之至。

“……那啥,哈哈,不早了,綉儿赶早歇着吧,为娘、为娘还有事,对,有事,走了走了。”沈母笑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将沈父拉出门外,一排一排华灯中渐渐消失的背影像是仓皇而逃。

沈綉站在层层台阶之上垂下眼睛,满头乌发倾泻如墨,藏在阴影之中的半面脸幽暗不明。

【第四章】

太子娶亲,虽为侧室,内子身份却贵为丞相之女,场面自然隆重气派。

程阳帝携帝后亲临坐镇太子府,王侯将相无一不到场恭祝,更甚者,听说太子殿下那日身率皇城中所有名门望族中的及冠子弟前去将军府迎娶沈家幼女,十里红妆,送礼长队一眼望不到尽头,欢声呼贺不绝于耳,其场面不亚于太子正妃的花嫁。

世人传,沈家幼女福泽深厚,与太子上阳傅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成就一段佳话,从此飞黄腾达,贵为太子侧妃,甚至到日后的皇贵妃,可谓是是羡煞旁人。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沈綉却迟迟没有等来她的夫君。

入了夜,问过管家,才知他已在小皇孙和小皇孙女那边睡下了。管家还称,自太子回府后,夜夜皆是如此。

沈綉露出一抹笑,挥手让伺候的若干侍女退下。

“娘娘辛苦一天想必也累了,若无事,奴才便不打扰娘娘歇息了。”太子府上的这位管家看起来极为年轻,约摸着三十出头,名为杨舒。

“比起娘娘,我更愿你们唤我夫人。虽说我嫁给了太子,但毕竟,我的身份很尴尬。”沈綉说得不咸不淡,眉目清明,气度从容,一点儿也看不出尴尬。

“是,奴才遵命。”

“有劳杨管家,日后同在屋檐下,不足之处还望多多包涵才是。”

“哪里哪里,夫人真是折煞奴才了。夜深了,夫人好生歇着吧,奴才这就告退。”

“嗯,管家慢走。”

杨舒满含恭敬之色作了一揖,弯腰退下。

双手合上门,他隐晦地给守门侍女使了一个眼色,得到回复后,大步走出沈綉的庭院。一路经过长廊,踏过石桥,路过杨柳依依的河畔,来到太子府的一间书房前,抬手敲响门框。

“进来。”房内传来一道男子的声线,暗哑低沉的嗓音隐含着淡淡的威严。

杨舒深吸一口气,推门而进。

“属下参见殿下。”在这里,在这个人的面前,他的身份,便是属下。

竖日,宫里传话,太子新婚燕尔,程阳帝念及侧妃身子,特地免了这几日的请安。

沈綉神色自若地接过旨,打了赏,请杨舒好生将人送出府去。

一连半月,沈綉都未见到上阳傅,杨舒小心翼翼地解释太子政务繁忙,近日不在府中。而府里的每个人见了她都像是遇见洪水猛兽似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要不然就是退避三舍拔腿便跑,她撞见只是想笑。

某日闲来无事,她意兴问起上阳傅的一双儿女,杨舒当即便磕头长跪不起,嘴里告着求饶,道,太子吩咐,不许她探望。

渐渐地,她便也无趣了。

日子就这般过着,她倒闲情逸致,尽量不去招惹是非,总能在平凡得近乎无趣的生活中寻到一丝乐趣。

一日一日,日复一日,春去秋来,寒冬酷暑,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第五章】

三年后。

一片景象绝尘的桃花林中,桃花灼灼其华,入目艳色万顷如海,微风吹过,漾起满地铺开的花海如潮,满目锦绣芬芳暗香。

不远处,有人脚踏桃色花瓣信步而来,只见那人一袭绯色长裙,修长的身姿在影影绰绰的桃花间轻闪而过,走近了些,可听见那人口中唤着两个名字,似在寻人。

“念安,陌殊,你们可要藏好了,我快要找到你们喽~”沈綉特意扬着声音道,四处看了看,余光刚好瞥见前面桃树后的那一角暗色衣袍,她掩唇会心一笑,蹑手蹑脚地向前靠近。

“哈!看看这次我逮到谁了?”沈綉猛地从树后跳出来,脚下树根盘旋交错,一个不慎,脚踝一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去。

沈綉心中惊呼失算,闭上眼已经做好要五体投地的准备。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一阵天旋地转,她跌入一个硬朗的怀抱。

三千桃花灼灼其华,满园春色惹人醉,只可惜,时不待我。

“本宫的,侧妃呵。”头顶传来一道颇为凉薄的声音。

沈綉心下一凌,立刻抽身退出三步之外,道:“妾身眼拙,不小心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上阳傅看了她一眼,面上淡淡笑道:“我说过不必同我拘谨,毕竟你可是,本宫的侧妃啊!”

沈綉的心微微沉了下来。

“是,殿下。”

“父亲~”

伴随着稚嫩的嗓音,一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从一颗桃花树后面跑出来,一头扑进上阳傅的怀里,欢快地撒娇:“父亲,你怎么来了?父亲是来陪安安玩的么?”

“这次不是,父亲找侧妃有事。”上阳傅笑道,爱溺地揉了揉她的发。

“可是二娘娘正在陪我们玩呀。”女娃娃歪着小脑袋说。

“安安只要把二娘娘借给父亲一小会儿就行了。”

“见过父亲。”身为哥哥的上阳陌殊稳重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小小的脸蛋满是凝重道:“念安,下来,你这样成何体统!”

“哥哥哥哥,你看父王要把二娘娘抢走了,你快想想法子呀?安安不要二娘娘走嘛~”上阳念安小嘴一撇,挣脱上阳傅的怀抱,转而求助自家哥哥。

“父王找二娘娘定是有重要的事,你不要闹了。刚才我过来时看见那边有好多漂亮的蝴蝶,走,我陪你去捉蝴蝶。”

“蝴蝶?好耶,安安最喜欢花蝴蝶了,哥哥快带我去,快嘛快嘛~”

“父王,二娘娘,儿臣告退。”上阳陌殊来不及行礼,便被上阳念安拽着袖子拖走,宫女太监们赶紧跟上,只听见远远的一声抱怨传来,“上阳念安,你给我松手。”

“不松!说好了哥哥要陪我玩的,可不许反悔。”

“……”

【第六章】

“不知殿下找妾身有何事?”沈綉开口请示。

“侧妃是聪明人,不若猜猜看?”上阳傅打着哑谜,冷眸漠然。

“妾身为女子,自古以来女子不得干涉朝政,沈綉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了又能如何?在这里,只有本宫一人听见。还是说,侧妃信不过本宫?”

“……年前陛下在宫宴之上身中剧毒,罪魁祸首虽已处决,但太医院隐晦表明,毒性凶猛,深入心脉,怕是回天乏力。妾身斗胆,可是陛下龙体有恙?”

上阳傅嘴角勾起,他负手而立,暗色衣袍翩然如墨,歪头看过来的目光如炬,带着浅浅的戏谑,“妄言天子,你可知罪?”

“……”

“呵,侧妃聪明是聪明,但可真是无趣啊!”上阳傅笑意冉冉,说出的话却是凉薄无比,“世人都道,太子和侧妃自小便两情相悦,如今生活美满,儿女双全,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与你,根本没有什么情分可言。”

“殿下仍对当年娶我一事耿耿于怀,若不愿,为何要娶?”

“为何?”上阳傅眯着眼向她靠过来,沈綉步步后退,最终退无可退。

他一手捏起她的下巴强制令她抬头与他对视,嗤笑道,“你以为你沈家是个什么东西?还有你,沈綉,你应该庆幸你现在是沈家唯一的女儿,我不会伤你。娶你,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我以为你有些自知之明的。”

“殿下何必如此出言伤我。”沈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无比,她竭尽全力推开他,无力扯出一抹苦笑。

上阳傅愣了一下,沉默地看着她发红的眼眶,他以为她会哭,然而她干涩的眼眶里没有流下一滴泪水。

也是,她从来不是一个脆弱的女子,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但有些事,如何都是无法轻易妥协的。就好比这场盛世婚嫁,表面上互利互换,实则却是永生的禁锢。

“你把你的国号都许给了那个女人,那这万里江山在你眼里又算得了什么?!昶辛?念安?上阳傅,你当真以为到如今我还不知道你的心里在念着谁吗?沈裳安……沈裳安她已经死了,上阳傅,她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你永远等不到她……”

啪!

被触及逆鳞,上阳傅甩袖,怒不可遏的目光绞着她,眸似冷剑,似要将她狠狠剜出一个窟窿来,“一天没有找到她的尸首,我就一天不会善罢甘休!沈綉,你给本宫记住,她回不回来,无论何时,也轮不到你来肆意评判!这天下都将是本宫的,本宫不许任何人妄言她!”

沈綉冷笑,半面脸颊火辣辣地烧着,她无动于衷,自嘲道:“沈綉心悦殿下,所以殿下想怎么便怎么,沈綉自然不会反抗,但是我绝不能容忍殿下出言诋毁我的家人。”

她转身离开,长长的睫毛覆盖在脸庞上的阴影一闪而过,面如皎玉,刹那芳华惊鸿如蝶,好像抓不住的流光,在他面前稍纵即逝。

“本宫不在乎,即便最后只剩下本宫一个人,本宫也绝不会在乎!”

许久,上阳傅栖身坐在这满园春色的桃树下,举目长望,锦绣满园空无人同赏。他终是缓缓闭目,思绪飘出万千。

他一直在重复失去重要的人,小时候是母妃,他没有能力保护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歹人所害,死不瞑目。后来遇见沈裳安,他情意萌动无可自拔,为一己私欲逃离,却无论如何也博不过那一手遮天的权贵。而现在,面对沈綉,他能做的,也只是一步步将她推离自己的身边,他能想到的,也只能是,如此这般。

元瑞五十一年,冬至,午夜时分,程阳帝于皇后寝宫内暴毙而亡。皇后忠贞不渝,三尺白绫高挂房梁,随帝长逝。

新皇继位,追封先皇后为纯阳皇后,同葬皇陵,举国哀悼。帝后情深,民间传为佳话,弘扬百世。

【第七章】

御花园,月色半残,芳草萋萋。

“皇帝哥哥……不,宁儿应该唤您皇上才是。”

女子踏上冰凉的玉阶,笑得凄凉,俯首叩拜,她行的是一个君臣之间的大礼,一字一句郑重道:“上阳永宁,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阳傅瞳孔收缩,双拳紧握,关上那一扇久远回忆的闸门,半响,硬生生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来,“免礼。”

女子落寞一笑,缓缓起身,拿起石桌上的琉璃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薄指芊芊,举杯当空,语气佯装轻快道:“皇上还记得吗?小时候每到夏天,您就最喜欢和宁儿一起在这御花园的池塘里捉泥鳅了,您每次都弄得满身是泥,可是父皇却从来没有怪罪过您。那时候,宁儿可真的是很羡慕呢。”

“宁儿的母妃早逝,父皇不喜我,处处受到其他哥哥姐妹的欺凌,每次都是您救了我,宁儿真的很感激皇帝哥哥。在宁儿的心中,您就是宁儿的天神,所以宁儿从小就发誓,只要是您想做的,宁儿都会帮您实现愿望,而不是终有一日成为您的累赘,拖累您。”

上阳傅紧握酒杯的手指泛出铁青色,他那亘古不变的背脊挺拔如初,夜风袭人,却不能动摇他身姿分毫。

从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就好像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背脊弯下来歇息片刻。

“永宁,你从来不是我的累赘。但朕,是皇上。”凉薄音色如其人,他如是道,举杯,饮尽杯中烈酒,胸腔如火在烧。

上阳永宁神色一愣,定定流下两行清泪。

是啊,这个男子,他不但是她的皇帝哥哥,他更是一国之君,权海混沌,从来身不由己。

而她,也该知足了。

“启禀皇上,上阳永宁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宫之中,帝王之家,犹如身处牢狱,罗网相扣,阴谋喋血,父子手足,同胞情谊,自相残杀,血海尸骨帝王座,哪里还有什么万岁万万岁?

终究,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女子的步履跌跌撞撞地离去,可耳边那苍凉空旷的笑声仍在回荡,千百遍绕耳悲沧,母妃的怨咒,皇后的嫉恨,父皇的期许,还有那个令他毕生珍爱的女子的亡灵……久久不愿散去。

沈綉来到的时候,上阳傅已经醉了。

她将手中厚重披风盖在他疲惫不堪的双肩上,他身体一颤,猛地惊醒,狠狠抓住她的双手,似要用尽毕生力气不愿放开。

“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人,别走啊,裳儿……朕怕……”他眼神涣散,犹如稚童一般祈求,祈求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沈綉别开眼,终是不忍,将他搂入怀中,柔声哄道:“不怕啊不怕,我在这里呢,我一直都在……傅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难过,也别怕……”

昶辛五年,羡帝昭告天下,镇南王精忠报国,发妻早故,特将年满十八岁的永宁公主许配南疆,以此慰藉镇南王多年来的赤血丹心,忠心耿耿。

当日,镇南王启程回京,领旨谢恩。

公主大婚之日,镇南王身率数万兵力发动宫变,朝堂之上欲意弑君,谋朝篡位。

护国大将军骁勇护主,协同皇宫禁卫军突破重围,一路杀到金銮殿上救出皇上,剿灭叛军,拿下镇南王一脉尚存余孽。

次日,皇上下旨,镇南王狼子野心,行刺君主罪不可赦,将其关入大牢,于秋后问斩。身后家产充公,家中女子世代贬为官妓,男子通通流放边疆为奴为仆,永生永世不得返京。

后来,听说永宁公主以身殉死,于御花园池塘之中投塘自尽……

【第八章】

月黑风高,颓败的古寺中,冷风凄厉呼号,活刮着破裂的窗纸,发出阵阵呜鸣。

庙外,十几名黑衣杀手手持铁器紧逼过来,伺机而动。

窗内,庙堂佛像之后,墨色锦衣男子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身旁绯衣女子发线凌乱,隐忍着泪光为他包扎伤口。

窗外脚步声渐近,绯衣女子紧皱的眉头突然一舒,一头趴在男子的胸前贪恋片刻的温暖,她强扯出一抹笑来,低声嘱咐:“傅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保护好我们的孩儿,他们还在等着你回去,你不会死的,相信我……起名字的事,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不,裳儿……”

男子瞳孔惊缩,挣扎起身欲反抗,却被女子一记手刀砍下,生生昏死过去。

“傅哥,永别了。”

这时,女子的眼泪掉下来,咬着唇将男子沉重的身体拖入佛像后座的机关之内,里面的空间只够一人容身,安妥后将入口掩盖,她猫着身子小跑到后窗,没有回头,心下发狠,不要命地冲了出去……

沈越倏地睁开眼睛,双手死死攥着被褥,骨关节泛白,额上冷汗淋漓,眼底惊慌可怖犹如身临其境。

她望着头顶富丽堂皇的帷幔,忽然晃了神。

“傅哥,傅哥……”她口中痴喃道,一遍一遍重复,夜深人静,灯火寂暗,不知疲倦。

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悄声无息地滑落,缓缓没入两鬓之间,如风过无痕,瞬息寻觅无踪。

在这张偌大的床榻上,不知不觉间,她竟已守了那么多年的空房。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她自己也有些怀疑,怀疑当年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她,竟是后悔了么?

当年,她名为沈裳安,暗谋与上阳傅遁入尘世,产下一双儿女后,为救上阳傅,她孤身一人引走镇南王派来的杀手。万丈深渊之上,走投无路,镇南王逼她就范,为保清白之躯,她义无反顾跳了崖。

只记得梦中与一白发男子做下交易,以死后灵魂永为阶下囚,换取人间阳寿十年。白发男子安嘱道,此间秘密,不得告于任何人。

一朝醒来,借尸还魂,她身为一母同胞的妹妹沈綉,太子上阳傅回归朝堂,为沈家百余条性命安危,她选择联姻,不外乎她也有私心。

她的私心,便是她那一双不足月便失去了母亲的儿女。为了上阳傅,她已经失去一条命,她不后悔。但是现在,她只想好好守护在一双儿女的身旁。

她千方百计想接近她的一双儿女,可是到头来,上阳傅依然提防着她。这么多年来,他竟是对她从未有过信任。

沈父年前辞官远离朝堂上的是非恩怨,陪沈母远走高飞,逍遥天下。她是羡慕的,但与此同时也安心了。

都说帝王不应该有任何弱点,而上阳傅,他已经像一个真正的帝王那样了,铁血无情,无坚不摧,从当年沈裳安死去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这样也好,至少,若她离去,他也不会为此心伤。他依然能守护好这一方霸业,保护好陌殊和念安,成为这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而她,阳寿用尽,则将永堕地狱,死无葬身之地。

她用十年的时间以另一个身份陪伴在他们的身边,一起欢笑,一同嬉闹,亲眼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不愿割舍生活中的点滴光阴。这借来的十年,即使死后灵魂永为阶下囚,她想,她也应该可以瞑目了。

她没日没夜地算着剩下的时间,连在睡梦中都会突然惊醒,生怕自己已经不在人世,最后的期限一日一日来到,她却开始变得彷徨不安起来。

她,竟是真的后悔了么?

【第九章】

昶辛七年,早春,羡帝外出操练三军,皇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沈贵妃身染重疾,病情来势汹汹,太医院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二娘娘你不要死,安安不许你死,安安从小就没有母亲,安安不要再失去二娘娘,呜呜呜……”上阳念安趴在床榻边抽泣道,小小的脸蛋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吓得惨无人色。

“二娘娘,你要撑住,父皇已经从郊外赶回来了……上阳念安,你闭嘴!二娘娘需要休息!”上阳陌殊抓着沈綉的手,小小的身板强装镇定。

“呜呜呜……”上阳念安立刻举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点头表示自己会听话的。

若她从今以后乖乖听话,那二娘娘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了?她一定会听话的!一定会的!

沈綉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她哭花的小脸,强撑着一口气,怎么看都像是回光返照之色,“安安不哭,二娘娘不疼,没事的,没事的……陌殊,你是哥哥,你长大了,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以后,要好好保护妹妹,知道吗?”

“二娘娘,陌殊会的,陌殊会做到的!”

“二娘娘,安安也会听话的。”

“好,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这样,二娘娘就放心了……”

沈綉放下一颗心,最后的目光眷恋地望向那两扇紧闭的殿门,朱红色辉煌的殿门,没有一丝要打开的痕迹,这扇门,隔绝了她的前生今世,那最后的一眼,浮生若梦,含笑如归。

“陌殊,念安,我好像听见他回来了,你们替我出去看看好不好……看看他,是不是回来了?”

耳边朦胧中传来一阵喧嚣,目送他们两兄妹的身影向那扇紧闭的殿门跑去,沈綉朝着幻象中的身影伸出手掌,淡笑如花。

任意识之海吞没自我,此生所有的不甘和眷恋全部化为一堆灰烬,九霄云外,如数灰飞烟灭。

上阳傅,我只是很遗憾,最后的最后,还是没能再见你最后一面。

不过,没关系,我会在地狱里保佑你们的。

再见,再见,再见……

我们,再也不见。

上阳傅赶回宫时,衣袍上因连夜赶路而沾上的露水还没有风干,他远远便望见陌殊和念安从沈綉的宫殿中一路小跑来,满脸泪痕,幼女上气不接下气道:“父皇,你怎么才回来呀……”

“父皇,您快进去,二娘娘一直在等您!”素来喜怒不行于色的长子也露出嗔怪之色,他脚步一顿,忽觉脚下重如千斤,难以迈向前。

他自得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了回来,抛下三军操练,日夜兼程,路上累死了三匹马,不敢有片刻的懈怠,可是,可是为何终点近在眼前,他却突然心慌意乱。

被一双儿女强拉硬扯到殿门口,他心跳如鼓,脑中袭来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他稳住身形,抬起双手慎重而沉重地推开了这扇门。

空气中漂浮着各路不知名的尘埃,天空逆着光,他猝不及防便望见一只过于白皙的手臂孤零零地搭在檀木制成的床沿边,那只枯槁的手背啊,桃花胎记明艳不再,寂静的房间里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丝生机。

【第十章】

昶辛七年,皇宫中唯一的女主人沈贵妃身染重疾,不治身亡。羡帝风尘仆仆归来,终是错过了最后一面。

羡帝独守亡人棺椁,不吃不喝,无安无眠。只听说,头七那天,皇贵妃的亡灵回来与羡帝促膝长谈一夜。次日,羡帝重回朝堂,金銮大殿上稳坐龙椅,满头生华发。

世人都说,当今的羡帝是个贤德的好皇帝,励精图治,心怀黎民百姓。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后宫唯有皇贵妃沈氏一人,自皇贵妃身死后,终身无娶亲,无立后。

昶辛三十六年,早春,羡帝于睡梦之中驾崩,在位三十六年,享年五十八岁。一生励精图治,平定反叛,除邪扶正,造福百姓,举世名声受后世敬仰无双。

无人知道,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在驾崩的夜里,他最后的遗言,不是江山社稷,也不是他的宏图和霸业。

“我在位三十六年,错过你七年,剩下的二十九年,我守着一副蒙尘牌位度过余生。真好,现在我可以去找你了,你会等我的,对吧?”

他对着那空荡荡的长夜,睁着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面目平静而安详。

唯将长夜终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后记】

盛世百年,满园锦绣烬成灰。

十年大限,南柯荒唐痴人梦。

无名桃花源中,一黑衣男子肆意靠在一棵桃花树上,红尘脚下,三千缘法,他抱臂把玩手中透明小瓶,瓶中荧光色微光轻轻闪烁,他似有所感应,骨节分明的手指举起瓶子。

黑色兜帽隐去大片面容,胸前两撮银白长发霜华苍苍,风起天阑,他望向不远处的湖面上,那中央有一具绯色身影的尸体正在缓缓沉入湖底,他笑了,绝美的唇畔勾起一抹妖冶诡魅的弧度。

“终于,让吾等到你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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