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片时代 风清扬 原创

        默片时代  风清扬  原创

  欲上天堂者，必先进炼狱。

              1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充满魅惑的时代，我们习惯性满足于虚妄的快乐。工作，香烟，啤酒，海洛因，疲倦着身体；微信，抖音，短视频，麻醉着灵魂。穷人穷于生活的应付，富人富于精神的无聊。钢铁与水泥完成了进化，我们却在一点点退化。我们渴望杀戮，我们宣扬和平。我们正在改变历史，我们正被历史淹没。我们征服自然，我们被自然惩罚。我们正在升起，我们不断坠落。这是肤浅与深刻共存的时代。

                  2

  他又一次来到了我的办公室里。

  同样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和上次一样。他不慌不忙地迈着沉重的步伐从门口走到那把椅子边上坐了下来。一共11步，和上次一样。

  我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针和分针在11点处相会，和上次一样。

      我冲他笑了笑，纯粹是出于工作需要，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又怎么了？”我语气温和地问道。 

    “医生，我快崩溃了，这次他们又换了个新手段折磨我。那是一个实验，尽管他们给了我优厚的报酬，可是我还是无法忍受那种痛苦。”他说完，抬起目光呆滞的眼睛看着我。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实验，可以具体描述一下吗？”我疑惑地问他。

      “就是把人关进一个白色的房间里，房间大小和这个办公室差不多，里面什么都没有，四周都是白色的墙壁，房间顶上悬着一盏白色的日光灯，至于食物和水，是被人从一扇白色的门下面推进来的，食物是一碗白米饭，还有一碗白开水。就这么简单。我被他们关在里面，实验期限是三个月。”他说完，低头凝视着地面。

  “才三个月，应该不难做到呀？”我看着他笑着说道。

  “哼，你说得倒挺轻松。”他抬头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对你来说，三个月不算什么，可是对我来说，就等于三年，奥，不对，是三十年，或者更久点，甚至三百年。”

  他说完，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用凶狠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也急忙站了起来，微微向前欠着身子，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虽然我现在的处境和他相比并好不到哪去，但我还是努力试图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

“别紧张，坐下来慢慢说。我听着呢。”我笑着对他说道。

  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双眼中的怒火如同阳光下地面上覆盖着的一层薄雪一样慢慢退去。他恢复了刚才的镇定，慢慢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刚才有些激动。”他冲我勉强一笑，以缓解室内的尴尬气氛。

  “没事，这很正常，你继续说吧。”我也笑了笑，对他说道，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慢慢坐了下来，认真地注视着他。

他盯着眼前的地面，开始继续讲述起来。

  “第一天还好些，刚进去的时候，我感觉其实也没什么，心里甚至还有些小激动。心想终于可以摆脱工作的负累了，在这里我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去想工作，不用去为老板的责骂而呕气，也不用为同事的闲言碎语而斤斤计较。我终于从人群中跳了出来，从那种漫无目的日复一日的浑噩的生活状态中脱离出来。啊，那种漫长的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太痛苦了。这么想着，我的心情多少轻松了一些。

米饭只吃了几口，因为我的肚子并不感到饥饿。倒是水喝了不少，那一碗白开水我全喝了，一滴不剩。生理需求就这样简单地被满足了。由于不用工作，我开始寻思做点什么。于是我开始做俯卧撑，一直做，做到趴下为止。当我满头大汗地从地面上爬起来时，我感到了酣畅淋漓的畅快感。只靠做俯卧撑打发时间显然是不明智的行为。为了避免无聊下去，我又试着换了其它类型的运动，比如说跑步。我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跑来跑去，像赛场上的运动员一样一圈圈来回跑着，直到跑得满头大汗，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还有弹跳，像一只青蛙那样在沿着固定路线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做完这些运动后，我的身体已经感觉很疲倦了，然后就地躺下，心满意足地睡去。我可以不被人打扰，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如果能就这么睡死过去，对我来说，那也是一种幸福吧。”他说完，停顿下来，抬头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我一遍饶有兴致地默默聆听着他的讲述，一遍伸出右手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着桌面。

他见我来了兴致，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可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实验还在继续，而我还活着，活着就意味着要承受来自于肉体的痛苦与精神的折磨。肉体上的痛苦我还能勉强忍受，可是那种精神上的折磨啊，真是可怕！”他说完，像一个在水中挣扎的溺水者一样挥舞着双手，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情。

“你知道，人毕竟不是机器，是有头脑，有思想的高级动物。我说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在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我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和儿时的小伙伴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跑，周围都是鲜花和绿草，我们笑着，跳着疯了般向前奔跑，我也不知道到底要往哪里跑，没有目的，只知道向前奔跑就对了，就那么跑着，风中弥漫着青草味，耳边萦绕着小鸟的呢喃和我们的欢声笑语。我感到很快乐，前所未有的快乐，满心欢喜。可是，梦毕竟是要醒的。当我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时，梦中的一切都消失了，呈现在我面前的依然是空荡荡的房间，这巨大的落差感使我感到心情沮丧，甚至有些恼火。我就从冰冷的地面上爬了起来，茫然若失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哎，你能不能别敲那桌子了…”他突然停下来，抬着眼睛一脸生气地看着我。

“奥，不好意思，习惯了。”我满是歉意地说完，像是被蝎子蛰了似的急忙收回敲击桌面的中指。

“你继续说吧。”我笑着对他说道。

  “我看了看周围，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房间。只有门口底下的那碗白米饭和那一碗白开水默默地提醒我，吃饭时间到了！

我走了过去，像例行公事般吃饭喝水，然后做运动，筋疲力尽之后，困意袭来，接着沉沉睡去。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空荡荡的房间里依然一无所有，惨白的日光灯默默发出近似病人呻吟的灯光。

白色，恐怖的白色，像无尽的虚无一样包裹着我，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恶魔探出的手指一样，向我伸过来，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肚皮。

我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然后目光停留在放在门口的那碗米饭上。

  突然，我像一头狂躁的猛兽般，冲到门口，用脚狠狠地那碗米饭和那碗白开水踢翻。一时间，水花四溅，溅到我的裤子上。米饭散落一地，团状米粒散在白色的地板上。碗发出一声哀鸣，在地面上旋转，震动，最后完整无缺地落在那里。

我希望室内的动静能够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哪怕他只是走过来靠在门口骂我一顿，这样我心里也会好受点，可是没人来，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似乎被遗弃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没有光，没有色彩，没有希望。

“有人吗？开门！放我出去！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跑到门口大声嘶吼道，可是没有人过来，回应我的是一片静默，可怕的静默。

接下来的日子里，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周围都是死气沉沉的事物，只有我活着，漫长的煎熬，无尽的虚无。如同这空荡荡的房间一样了无生趣。处于这种环境下，难免会无私乱想。我的头脑里思绪纷飞。过往的回忆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样奔涌出来。美好的记忆，悲伤的记忆接连不断地涌现出来，如同幻灯片一样呈现在我的面前，不停地播放着。过了不久，我似乎出现了幻听，像是有人在我身边小声低语，这使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有时，我会神经质地对着白墙说话，像和人交谈一样。有时我会突然大笑，或是低声哭泣。是的，我接近了疯狂的边缘。”他说完，停下来抬起忧郁的眼睛看着我。

“那你是怎么度过那三个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呢？”我一脸同情他注视着他，说出我心中的疑惑。

“你知道结束疯狂状态的唯一方法是什么吗？”出乎意料，他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不知道，毕竟我还没达到那种状态，如果你知道，不妨说说看，我我洗耳恭听。”我说完，稍稍向前探了探身体，认真地看着他。

  “毁灭，或者被毁灭。”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会接着说道，“那次，我躺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扭头看着散落一地的白米饭，还有那被打碎的碗片。

“不能就这样算了，接受奴役或是选择反抗，必须做出选择。”我对自己说道，“不能让这房间尽是白色，不能让它永远处于虚无状态，也该为它增添一抹色彩。”

“我说完，伸手抓住那片碗片，像抓住了自由一般，向着自己的手腕划去。”

  “是的，你没听错，我选择了这种近乎极致的疯狂，将自己从无止尽的虚无中解救出来。割腕以后，我就那样躺在血泊里，昏死过去。不过，很幸运，我被救了过来，他们将我送到急救室，医生又将我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就这样，现在我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你的办公室里，鲜活地站在你的面前。”他说完，重又站了起来，像一位胜利者一样冲我露出得意的微笑。

我沉思良久，默默地站起来，注视着他消瘦的身影，内心如同翻涌的潮水一般，久久无法平静。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只是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安慰你，但我相信，一定存在另一种方式摆脱存在于生命中的虚无与生活里的荒诞。我相信一定存在着，只是我目前还没有找到。谢谢你讲述这些。”我说完走到他的面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谢谢你，医生，是你拯救了我。”他的双眼不再呆滞，而是炯炯有神地看着我微笑着说道。

  “不，我没有拯救你，是你拯救了自己。”我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对他说道。

                    3

病人走出办公室后，我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6点了，该下班了。

像往常一样，我关了办公室的门，重复着习惯性的动作，转身离去。

    城市的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霓虹灯发出魅惑的光，这里有着各种欲望，喧嚣着，呐喊着，如同恶魔一般，张开大口要将每一个生命吞噬。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着路灯的到来。

“默片时代，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活的，没什么不同。也许，我也应该如此，波澜不惊地度过此生。”我站在那里，心中绝望地想道。

  “叔叔，这朵花送给你！”一个稚气的声音从我耳后响起。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女孩站在我身后，微笑着看着我，手中拿着一朵盛开灿烂的向日葵递到我的面前。

  “对不起，我没带钱。”我尴尬地笑着说道。

  “没关系，叔叔，这个不需要钱。”她眨巴着眼睛笑着说道。那双眼睛可真漂亮，像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为什么？”我满脸疑惑地问道。

  “妈妈告诉我，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鲜花是大自然的馈赠，不要钱的。赠送给每一个失意的人，使他们感受到来自于阳光所带来的爱与希望，有爱与希望存在的地方，就有生命存在，就有生生不息的向往。叔叔，你收下吧！”她说完，扬起笑脸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我感到眼眶有些湿润，默默从她手中接过向日葵来。

  “谢谢你，小朋友。”我笑着像她表达感谢。

  “不客气，愿你幸福！叔叔！”她说完，冲我笑了笑，转身离去，像一道光一样，消失在我的视野尽头。

  我回头看着手中的金灿灿的向日葵，向日葵热烈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我贪婪地嗅着那股芬芳，心中不觉涌起久违的感动，我似乎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发自内心的感动，时间过得好快，而我不知不觉就长大了，仿佛那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鲜花不要钱…爱也不要钱”我重复着刚才小女孩对我说的话，陷入了沉思。突然，一道光闪过脑海，我猛然惊醒过来。

  “我找到那个答案了，是爱！是永不消逝的爱，像太阳一样，无私地朗照世间，为大地万物带来光明与希望，将每一个饱受苦痛折磨的灵魂从虚无与荒诞中解救出来。”我说完，抬起头来，望着星空，夜空璀璨，群星闪耀，一只只尾部发光的萤火虫带着绿灯从我面前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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